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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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父子反目

北平四月的夜晚是温馨而静谧的,一轮皓月从宫墙上升起,吐出万缕清辉。志摩抽着香烟,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他仍沉浸在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那两次演讲的激情里……

他到北平不久,有一个胡先骕跳出来公开反对新诗。大家推举志摩站出来讲话,储安平说:“你对于新诗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你带着大家砌起了一座楼屋,你的恩泽是一道亮丽的光,大家都受到你的照耀,因此你站出来讲话最有号召力。”志摩义不容辞地先后在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作了两次有关新诗的演讲,赢得了青年人热烈的掌声,他击退了一股复旧势力,他相信新诗是有前途的,只要大家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挖出一眼圣泉。

尽管胡适夫妇对志摩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志摩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别人夫妻双双有说有笑有商量,他却孤身只影,他多么渴望小曼能随他北来,内助他成就事业。今夜的月色照着他,也照着小曼,他真想攀附月色,化作一阵清风,吹向小曼身边,那深切的感情又摇活了他久蛰的性灵。他坐到书案前,展纸润笔,边写边吟: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片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志摩感到今夜诗意萌发,落笔流畅,正得意地用硖石官腔在拍节朗诵的时候,胡适拿着一份加急电报匆匆奔上楼来,志摩知道凶多吉少,拆封一看:“母病危,速返。”

他母亲身体一直不好,近年已是风中残烛,得此电报,他就有一种不祥预感,生怕晚走一步就再见不到母亲了。三十多年来母子间是贴骨连心相爱的,太阳在天上,母亲就在他心里。每回他母亲病了,如果医生说“病重”,志摩就会背着母亲哭泣,仿佛世界的末日快来了。直到志摩结婚后,每次回家,也总要和他母亲睡一床,枕着母亲的手臂,像一个初离奶的小孩。

命运之神好像有意在捉弄诗人,在他生活的道路上设置一道又一道险关。胡适看到志摩急得脸色惨白,就说:“你赶快动身吧,学校的课务我去安排。”

志摩先到上海,小曼得知婆婆病危,欲随志摩同往硖石去侍候婆婆。对此,志摩却犹豫了。

原来其父徐申如一直偏爱张幼仪,而不承认小曼这个媳妇。每次到上海都住在范园张幼仪的花园洋房里,不愿见小曼。其父六十大寿时,小曼特地在上海请了一批著名演员去硖石唱戏祝寿。在酒宴上小曼还清唱了几段京剧,以博公婆欢心。可是在把看戏当消遣,把演员看作下流的社会里,小曼当众唱戏,被徐申如看作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对小曼更加反感了。因此当小曼提出要去侍奉婆婆时,志摩犹豫了。考虑了好久,他说:“让我先去探一探爸爸口气再说,免得你去受窘。”

“探什么口气,简直是欺人太甚。万一婆婆有个三长两短,今后教我怎么做人!”

“曼,你的心意我知道,你是绝对的正确,但有这样一个颟顸的家庭,你有什么法呢!你碰的壁,已不少了。”

长期以来,志摩一直夹在对父母的孝道和对小曼的爱情的夹缝里。小曼也知道志摩处在两难之间,所以她让步了。志摩很感激小曼深明大义,他再次看到了小曼闪光的一面。

当志摩回到硖石老家,他母亲僵卧在床,连说话也提不高声气了。志摩坐在他母亲的床沿上,握住母亲那只枯瘦的手,想哭又怕他母亲伤心,不哭,眼泪又直往肚里流。他感到母子之情是一切感情的起源与总结,一旦失去慈爱的荫庇,那么所有的快乐都无法填补这唯一的缺陷。志摩紧紧地握住他母亲的手,真怕一松手,他母亲就会永远地走了,再也无法填补这缺陷了。

“姆妈,小曼想来侍奉你!”

“那为啥不同来?”

“我怕爸爸和她过不去。”

“我已是今天不知明天的人了,去请她来吧!”

志摩想父亲这回总会看在垂危病人身上,让她们婆媳相会的。谁知他父亲冥顽不化,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她来,我就走。”绝无一点商量的余地,那口气简直像拿破仑下一道命令。

张幼仪带着儿子阿欢也从上海赶来了。她虽然离了婚,但徐申如把她认作寄女,继续留在徐家,人称“小姐”,并掌管着徐家财柄。她在上海是中国女子银行副经理,又开设云裳服装公司,经营颇为发达。徐家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一个不敬畏她的,徐申如对她也是言听计从。因此志摩请幼仪去向父亲说个情,谁知幼仪回答:“别的事情我可帮忙,此事不好办,我也不愿去当说客。”志摩又碰了一个软钉子,只是他性子好,把一切都忍耐了下去。

他母亲的病,一时好,一时坏,一时又险象丛生;志摩的心一时松,一时紧,一时又像在油锅里滚。在忧心如焚的日子里,他仍关心着新诗的发展,在侍奉母亲的空隙里,他编就了《诗刊》第二期。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在垂危的病榻前过的时刻,不比平常飞驶无碍的光阴,时钟上同样的一声嘀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里,给你一种模糊的隐痛。”志摩侍奉月余后,他母亲与世长辞了。像是水泡破裂,电光杳灭,什么都止息了。他解不破这生死之谜,感到生与死都是生命突兀的奇峰,未经“精神或心灵的大变的人们,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使他感悟到这“幻里的真,虚里的实,这浮动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应得饱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几丝颜色!”

小曼得知婆母逝世,她穿了一身黑色丧服,不顾一切马上乘快车从上海赶往硖石。谁知她一下火车,就有人飞速向徐申如报信:“陆小曼来了!”徐申如听到陆小曼来硖,便派人在半路拦住,将她安置在一家旅馆里,仍不准她跨进家门。

在这种情况下,志摩忍无可忍,他说:“爸爸,你欺人太甚了。你不要以为我性子好,弄僵了我也会僵到底的,你有哪一点理由不让小曼进屋?”

“什么理由?陆小曼是你的老婆,不是我的媳妇,我的媳妇是幼仪!”徐申如拍着桌子。

“爸爸,你简直蛮不讲理了,欺侮小曼,也就是欺侮我志摩。”一向柔和的志摩声气也粗了。

徐申如看到儿子当众与他顶撞,恼羞成怒,就伏在灵台上放声大哭起来,谁也劝不住。他一边哭,一边骂:“前世造了什么孽,出了个不孝逆子。陆小曼敢进屋,我就走,走了让你们。”急得志摩团团转,一无办法。

小曼为了顾全大局,忍气吞声地当天就回到了上海。志摩安慰小曼:“人生尽到了责任,灵魂里不会有惭愧或悔恨的啮痕。”正是诗人勃兰恩德所比喻的,人生如“大队的旅客在不尽的沙漠中进行,只要良心有个安顿,到夜里你卧倒在帐幕里也就不怕噩梦来缠绕”。

不久,志摩又回到了北平,他回国不到十年,最宠爱他的祖母、母亲死了,幼仪离了,儿子阿欢分开了,与父亲闹翻了,这个家对他已一无留恋了,他是多么地忧伤,又是多么的孤独!他仿佛掉进了一口水井,周围是光油油不可攀缘的陡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