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啬的命运之神,始终不肯给诗人一张安静的书桌。1931年在六个月之内,诗人为了一些心烦的事,奔南跑北,在北平与上海间往返了八次,中间又遭母丧,父子反目,人是疲乏极了,心也是烦极了。剩下唯一的亲人小曼,仍赖在上海。夜深人静,空庭萧森,几缕淡月,撩起他阵阵惆怅:
爱是痴,恨也是傻;
谁点得清恒河的沙?
不论你梦有多么圆,
周围是黑暗没有边。
这次志摩北来,带回小曼长卷山水画一帧,经裱糊之后,就是很神气的一大卷。这是小曼近年来一大成绩,志摩展卷品画,画面有一股秀灵之气,“小曼若能奋进,谁不低头。”他一直期望小曼在诗画方面有所成就,为自己添一分光彩,为生活开拓一条光明的路来。
小曼在北平时,由凌叔华介绍从陈半丁学画,到上海后又随贺天健习山水画,再加之刘海粟的指点,她落笔成趣,泼墨有情,只是在社交场中养成了惰性,动笔不勤,平时只画些应酬小品。现在她能认真作画,给烦闷的志摩送来了一阵清风。志摩想再请名人题上诗句,给小曼一点鼓励。
胡适看了那画之后,暗喜小曼果有才气,但他考虑到小曼蜗居上海,长期下去,纵有几分才情,也会被湮没的。他说:“小曼果然内慧外秀,但她不去接触名山大川,不去临摹历代精品,纵有成就也很有限了。我想借题词来激一激她,你看怎样?”
志摩一直敬佩胡适的老练与睿智,他说:“你爱写啥就写啥吧!”胡适略一思索,题道:“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小曼聪明人,莫走这条路,拼得死工夫,自成其意趣。小曼学画不久,就作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画的,但我对于这一道却有一点很固执的意见,写成戏语,博小曼一笑。”
志摩一看胡适题词,有批评,有鼓励,有要求,正合自己心意。于是他拿了画又去请杨杏佛题词。杨杏佛不解胡适用意,大不以为然地说:“古人作画,不求形似,只是寄情于山水而已,要我题词,我就和胡适唱反调。”他研墨润笔,题道:“手底忽现桃花源,胸中自有云梦泽;造化游戏成溪山,莫将耳目为桎梏。小曼作画,适之讥其闭门造车,不知天下事物,皆出意匠,过信经验,必为造化小儿所笑也。质之适之。小曼、志摩以为如何?”
杨杏佛的题词,从总体来看当然有道理,但就对小曼而言,胡适的题词更为中肯,要神似必先形似。志摩不好意思评论两者优劣。他说:“小曼难得作一幅大幅,倒成了你们打笔墨官司的公堂了,百年以后,这要成为墨宝了。”
这一年的秋天,志摩第三本诗集《猛虎集》由新月书店出版了。《猛虎集》是根据英国诗人白雷客(现通译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猛虎》诗命名的。
该诗集共收集创作诗和译诗四十一首,除《俘虏颂》《一块晦色的路碑》《残春》三首写于1928年之前外,其余均是1928年到1931年的作品。从《翡冷翠的一夜》到《猛虎集》这四年期,正是他搁浅在上海,生活处于“穷、窘、枯、乾”的时期,他诗的产量日益往瘦小里耗,“一口气总是透不长”,每年写诗平均不到十首,而且极大部分是短诗。
那时他“单纯的信仰”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已碰得头破血流。在《两个月亮》里说:“我望见两个月亮,一般的样、不同的相。”一个是天上的月亮,虽然玲珑、美丽,但“她老爱向瘦小里耗。”另一个月亮,是看不见的月亮,——在诗人心里,这月亮才是完美的,永不残缺的,只要一闭眼,“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在他看来现实总是有缺陷的,而理想是完美的,不死的。他妄图用“精神革命”来冲破各种哲学体系和政治学说,实现他资产阶级个人民主主义者的自由发展。可是严酷的现实是一大块磐石,理想却像一个水晶泡,两者一经相撞,理想就碎为齑粉。他的思想变得残破了,他的诗也成了《残诗》:“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一种残破的哀调,为要抒发我的残破的思潮。”诗人的悲哀实质是那个时代的悲哀,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哀。
由于他的痛苦不能解脱,精神找不到寄托,因此佛教的教义在他的灵魂里萌芽了《秋月》:
“解化”的伟大
在一切纤微的深处
展开了
婴儿的微笑。
在《卑微》一诗中:
它在向风祈祷:
“忍心好,
将我一拳推倒;
也是一宗解化——
本无家
任飘泊到天涯!”
他的这种要求“解化”,原是受到以儒教加佛教为思想基础的梁启超的影响,现在成了他理想碰壁后的精神麻醉剂。
他清新、柔丽、温馨的爱情诗,这时也带着一种病态。《别拧我,疼》把闺房中的趣闹也露骨地写进了诗里。《深夜》尽管采用隐晦手法:
“你害苦了我——冤家!”
她哭,他——不答话。
晓风轻摇着树尖:
掉了,早秋的红艳。
最后两句脱去华丽的辞藻,只能给人猥亵的联想。还有《枉然》《活该》这一类爱情诗也是酸溜溜的,失去了当年的光彩。
《秋虫》《西窗》是他资产阶级思想的典型投射,《生活》是他生活失败的供词。《猛虎集》里插进了不少哈代的译诗如《对月》《哈代八十六岁诞日自述》《一个星期》及志摩创作的《哈代》。那是他在现实生活中看不到理想的影子,不得不把流血的心灵依附在哈代的幽灵上,借哈代的一腔幽愤,来抒发他对现实的不满和他内心的苦闷。
诗人在个人和社会两方面的生活都“枯窘”了,他的诗思也显得残破。但他在新诗的技巧上则日趋醇正圆润。自在《诗镌》上发起探讨新诗理论和技巧之后,他更注意诗的内在音乐美和新诗的多种表现手法。《我等候你》被新月同人誉为最好的一首抒情诗,时间是抽象的,但他应用鲜明而生动的比喻,通过时钟的指针“不断的比着玄妙的手势”,写出了“我”等候“他”的复杂心情,使静止的有了动态、死的有了生命、抽象的变得鲜明。《再别康桥》可以说是他对诗的形象的整体构思的范例,他的诗感和他的表现艺术最和谐地得到了统一,而这首诗最大的成功,是用诗人“体会到的音节的波动性”,创造了一种音乐美,使人可以从中捕捉到音乐形象,仿佛看到诗人在告别康桥时,生怕惊动了他至爱的康桥,踮起脚尖,轻轻地、悄悄地、一步三回首地向康桥惜别,诗的魅力令人叹服。《山中》用奇特的想象力,构思巧妙,是一首句式整齐的格律诗,而在整齐的诗式中又有变化,富有建筑美。《黄鹂》采用象征手法,把黄鹂从树上展翅飞走,比喻春光转瞬即逝,手法是新颖的。其他如《季候》《杜鹃》这类小诗在艺术上也是成功的。他对艺术的不断追求和创新,使他的诗一直处在发展的追求状态。更可贵的是,他的诗不作假,捧在读者面前的是一颗搏动的心。
陈梦家在《纪念志摩》一文中说:“他的努力永不间断,向前迈进,正如他从不失望的向生活的无穷探究。十年来对新诗这样不懈怠研求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就在《猛虎集》出版的同时,他在《诗刊》拟了八个讨论题,希望再一次发起一个对新诗的集合讨论:(一)作者各人写诗的经验谈;(二)诗的格律和体裁的研究;(三)诗的题材的研究;(四)新诗与旧诗、词、曲的研究;(五)诗与散文的关系;(六)怎样研究西洋诗;(七)新诗辞藻的研究;(八)诗的节奏与散文的节奏的研究。在新诗宽泛到几乎没有定义的时候,他一直在倔强地进行尝试,并且鼓励别人一起尝试,使新诗这棵幼苗在急风暴雨中扎下了根来,这份功绩是无法否认,也不容抹杀的。
在他《猛虎集》出版前夕,“九一八”事变发生了,日军占领了沈阳,而北方又遭大水,遍地灾荒,中国隐伏着更大的变乱。他哀叹:“今天就有千万人在大水里和身子浸着,或是有千千万人在极度的饥饿中叫救命。”而他试制的“几行有韵或无韵的诗句是救不活半条人命的”。国难家愁,使他感到“难受又难受”。
他失望,但不绝望;他悲哀,但不沉沦;他挣扎,他抗争。“嫩芽的青紫,劳苦社会的光和影,悲欢的图案,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重复为我存在:仿佛是为了要挽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那在帷幕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动,显示它的博大与精微,要他认清方向,再别错走了路。”
有人说《猛虎集》是只纸老虎,未免偏颇,其实是只被现实生活的利箭射伤了的猛虎,他躲在山谷的草莽中,发出忧愤的哀鸣,但他仍“睁着大眼”,仰望着峻岭: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烧红
在深夜的莽丛,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能擘画你的骇人的雄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