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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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硼的一声炸响”

1931年的深秋,林徽因从香山养病回到了北平。志摩去探望她,她胖了,脸色黑里透红,“徽因,你现在已变成了印度美人了。”志摩一见面就爱开玩笑。

“你不是常说大自然是一张最好的药方吗?它既可治疗心灵的创伤,又给人健康!小曼身体也不见得好,为什么不请她到北平来静养一番呢?”

“我磨破了嘴皮,就是把她说不动,有啥法?”

“小曼也太固执了,你这样心挂两头,往返奔跑,多花钱是小事,又怎样安心写作呢!”

“多花钱也不是小事了,过去我把钱看得很轻,想不到钱压迫起人来才厉害呢!”

志摩在北大及女大教书,每月有五六百元收入。他原想翻译莎士比亚作品,估计每月可得二百元。因此他限定小曼常用与特用在内每月以五百元为度。但志摩到北平后似风中转蓬,脚不定,心不安。莎士比亚的作品不能翻译,又由于南北往返耽误课时,他每月不能拿到全薪,而小曼在上海每月连五百元也不够开支。上海兴业银行寄来账单,连房租在内,竟亏空了五百多元。这对靠薪水度日的志摩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一个名教授、名诗人,每月收入不可谓不丰,但因为有个会花钱的太太,所以常常弄得青黄不接,为了省钱,他就常常去寻找不花钱的飞机票。

这时志摩的同邑蒋百里在上海要出售一座房子,孙大雨又要出卖一块地皮,志摩想做个中间人,就可得到一笔佣金,这对志摩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他想找架不花钱的飞机再赶到上海一趟。而林徽因自从康复之后又参加了社会活动,11月20日她有一个对外学术讲座,要请志摩帮她筹划,志摩答应11月19日定赶回北平。

就这样志摩于11月11日搭了一架不要钱的便机飞到了南京,在南京逗留了两天,13日搭火车赶到了上海。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爱情的意义在于帮助对方提高,同时也提高自己。唯有那因为爱而变得思想明澈,双手矫健的人才算爱着。”志摩深深地爱着小曼,他要提高小曼的人格,使她变得思想明澈,双手矫健,他不断地投资到爱的建设里,给小曼带来了不少画册、字帖、宣纸、笔墨。

志摩说:“曼,你那幅长卷山水画,谁看了,谁就夸。如果再出去见见世面,那就更好了。你不在我身边,我做梦都梦见乘飞机回家,一直飞进你的房,一直飞上你的床,小鸟儿就进了窠也,美极!”

小曼说:“你这次又是乘飞机来的吗?”

“穷,有揩油的飞机,好白乘,为什么不飞?”志摩连笑带俏皮地说。

“你这样飞来飞去,我真担心。”

“怕什么,我现在飞运亨通,张学良的座机我可白乘,保君健又送我免费飞机票,人,谁不想飞,飞才痛快呢!”

“我凭一个女人的直觉,总感到乘飞机是冒险,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不妨事的,有人替我去算过命,那瞎子先生说,去年逃得过,直到四十多岁就无甚关节了。万一我乘飞机真的摔死了,那你就做merry widow(风流寡妇)。”

“掌嘴!我不许你说这样的俏皮话。”小曼说着,用手蒙住了志摩的嘴。

“你要我不乘飞机,那你得随我到北平去,单是故宫里藏的精品画,就够你临摹的了。”

“日本军占了沈阳,北方的人都在往南边走,我还去干什么!”

“你每次总可说出几条不去的理由来,可我心挂两头,怎能安心做事?我们经济上又开了窟窿,这欠债是一件degrading and humiliating thing(没落与屈辱的事情)。曼,我想把我们的轿车卖了,可以省一笔钱呢!”

“轿车卖了,车夫老何辞了,还不简单?可场面上总不光彩吧!”

培根曾说过这样的话:“爱情一旦干扰情绪,就会阻碍人坚定地奔向既定的目标。”志摩正处于这样的一种境地。

这时刘海粟已经从巴黎回到上海。14日志摩去拜访海粟。老朋友相见,亲热地抱作一团,志摩说:“海翁,你这次回国,可比玄奘从西土归国,定然带来不少宝物。我久居国内,竟成聋聩之人了。快把你的作品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及至海粟拿出他在国外的新作,志摩不觉拍手称好:“海翁,海翁,你这次去巴黎、罗马,好比鱼在水,佛在山,你的艺术大进了,画意已溢出画面了。”

海粟说:“你过奖了,我即使有所长进也全靠你给我指点,你要我弃一校而全艺术,我就一心扑在画上了。”

“我过去相信,人只要锲而不舍地坚持干下去,是没有一件事情不会成功的。可是目下中国已一无生活可言,文艺界空气沉寂。《新月》很可能有封门的一天。新月书店,经济一蹶不振,我编了二十几部书,也无力付印。早二年,我还想请梅兰芳出钱,造个大会堂,在上海重振新月社,可是现在一切都烟消形散了。”

志摩一直有一颗像孩子一样的心,也一直像孩子一样快乐,现在他的眼神中却已有一种成年人的悲哀。

志摩惦念着林徽因的报告会,又为了省钱白乘飞机,准备搭张学良的专机回北平,但张学良临时有事不能起飞,直挨到11月18日他才搭早车赴南京。当晚九点半志摩来到韩湘眉家里,韩湘眉没有在家,她的两个儿子已在梦中,只有那只“法国王”依然认识志摩,“妙”一声又蹦到了他的怀中。他一边抚摩“法国王”,一边烤火、抽烟、喝茶、吃糖果。十点过后韩湘眉回来了,杨杏佛接着也来了,于是大家围炉畅谈,谈朋友,谈生活,谈一把乱麻似的国事。他们劝志摩暂时在南京住下,北平风声很紧,城里已实行戒严了。但志摩因已答应徽因协助她的报告会,所以坚持要走。

韩湘眉突然问:“要是明天飞机出事怎么办?”

志摩笑着伸出了他的右手掌,他说他会看手相,这条手纹主智力,那条手纹主体气,而他的生命线特别长。

韩湘眉又说:“说正经话,总是当心一点好,司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志摩回答说:“不知道,没关系。I always want to fly(我总想飞)。”

19日上午8点,志摩凭中国航空公司财务主任保君健赠他的免费飞机券,搭上了济南号邮机,从南京飞向北平。一路上气候极好,10时10分飞机降落在徐州机场,志摩突然头痛欲裂,他在机场写信给小曼,不拟再飞。谁知10时20分飞机起飞时,志摩又钻进了济南号。济南号上共三个人:志摩及正驾驶员王贯一,副驾驶员梁璧堂。王贯一驾机多年,极稳,他爱好文学,而出事也可能由此造成。

飞机越过泰山,临近济南时,大雾密布,进退两难。突然“硼”的一声炸响,飞机撞在党家庄上空的西大山顶上,顿时蹿起一堆烈火……“同时天上那点子的黑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这是诗人在《想飞》一文中最后的一段话,这段话既是他对理想幻灭的描绘,又像是对他自己死的描写……难道真的诗人是先知?诗人有预感?

西大山在开山村,其山叫白马山,就在津浦铁路旁边。济南号失事时正被路警看到,就马上告知当地站长,站长电告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办事处,济南办事处又火速电告总公司,总公司得悉后立即派美籍飞行员安利生飞往出事地点调查:“徐一耳无棉塞,坐第三排;正机师坐第二排,侧首向后如与徐谈话者;副机师只余半个头,正机师系为机上转手等戳入腹中;徐头破一穴,肋断一骨,脚烧糊。”根据现场推测,大概正机师正与徐志摩谈有关文学之事,所以请副机师开机,以致出事,据说飞机再高三尺便不致相撞。

志摩上机前,曾委托中国航空公司发电报给林徽因,要她下午三时派车到南苑机场去接他。下午汽车去了,直等到四点半仍不见人到,徽因就疑心飞机途中变故,便四处探听消息,当她知道志摩撞死在开山之时,两眼发黑,双腿一下软了下来,梁思成一面安慰徽因,一面赶往出事地点。

噩耗传至志摩家里,其父仰天长叹:“完了!”

噩耗传至张幼仪耳边,张幼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对阿欢说:“你爸爸上天了,快随你舅舅去接灵吧!”

噩耗传至陈源、凌叔华夫妇,他们相对叹息,相对流泪。

噩耗传至韩湘眉家里,韩湘眉的小女儿易安泣不成声——“只有志摩可同时作祖、父、孙三代的朋友。”

噩耗传至胡适耳中,胡适从书案上惊起:“天才横死,损失的是中国文学……”

噩耗传至刘海粟,他喊道:“生龙活虎的一个志摩,怎么会死,天公太不公道了!”

噩耗传至郁达夫,他叹道:“正是壮盛到绝顶的黄金时代,老天你怎忍把他攫走。”

噩耗传至陈梦家、方令孺、方玮德;噩耗传至何家槐、赵家璧、赵景深;噩耗传至冰心、丁玲、闻一多;噩耗传至张奚若、储安平、温梓川;他们同声长叹:“志摩去了,第一受打击的是新诗……”

噩耗传至上海的华光、东吴;传至南京中大、苏州女中;传至北平的北大、女大,那里课堂里一片歔欷之声,女同学忍不住放声痛哭。

噩耗翻过高山,越过海洋,传至美国克拉克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传至英国剑桥大学,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传至印度国际大学,那里的国际友人都为中国诗星的早殒而深深惋惜。

噩耗跌进小曼房中,小曼一下目瞪口呆,僵若木鸡,欲哭无泪,欲呼无声,天垮了,地陷了,世界进入了一片黑暗……

沈从文说:“他那种潇洒与宽容,不拘迂,不俗气,不小气,不势利,以及对于普遍人生万汇百物的热情,人格方面美丽放光处,他既然有许多朋友爱他崇敬他,这些人一定会把那种美丽人格移植到本人行为上来。”

志摩出事之后,沈从文、梁思成、郭有守诸人纷纷赶至出事地点。志摩遗骸先运到济南城郊的福缘庵,由一位与志摩生前素不相识的陈先生入殓。志摩入殓所穿戴的是:头戴红顶球黑绸瓜皮帽,身穿浓蓝色绸袍,外罩黑纱马褂,脚穿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这身穿着与志摩性格很不相称。22日灵柩运至上海,停放在万国殡仪馆时,不少人要求重殓,但张幼仪怕惊尸,力主维持原状,故未重殓。

小曼身披重孝,扶棺一哭,令人肝肠寸断。

“摩,你为什么突然走了,留下一个病恹恹的我,在这满是荆棘的世界上受罪。”

“摩,你来吧,在深沉的黑夜里,静静凄凄的放轻了脚步来吧!来到我的枕边,给我些无声的私语,多少你总得让我再见一见你可爱的脸,让我再听一句你可亲的话语,我才有勇气往下过寂寞的岁月。”

“摩,你在哪里?我在叫你!天呀!可怜我,再让他回来一次吧!这一回我可要紧紧地搂抱你,再不叫你飞出我的怀抱了。天呀!你可怜我吧!”

“我恨这世界,我恨天,我恨地,我一切都恨,我也恨我自己,恨我荒废了你的诗意,失却了你的文兴……”

“我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可是我还记得你常说的那句话‘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今后我决心做人,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种人。从此,我再也不问世间有恋情,人们有欢娱,让我的灵魂来追随你的灵魂,永远,永远。”

人往往在事后才变得聪明,小曼扶棺痛哭,泪水洗涤了心灵上的灰尘。此后她收集志摩的遗文佚诗,与赵家璧合编了《徐志摩全集》,了却了她“遗文编就答君心”的夙愿。

林徽因不忘旧情,珍重友谊,她与梁思成诸人在北平主持公祭,提出设立志摩文学奖,建立志摩图书馆和志摩纪念馆,来永久纪念这位著名诗人。她拾得飞机残骸一块,将它盛放在玻璃盒内,睹物思人,常常暗自伤心。志摩死后第四年,她写了《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的悼文。“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别丢掉》一诗痛述了她丢不掉这人生的友情: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持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志摩死后,张幼仪抚子成人,在经营方面颇有成就,她的挽联是:

万里快鹏飞,独憾翳云遂失路,

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

“独憾翳云遂失路”一语耐人寻思!

文艺界、学术界及不少社会著名人士参加了在上海静安寺举行的公祭,《新月》第四卷第一期及《诗刊》第四期出了“纪念志摩”专号。蔡元培、史量才、胡适、黄炎培、郑午昌、张济元、郭虞裳、梁实秋、郁达夫、叶恭绰、林语堂、蒋百里、梅兰芳、汪亚尘、蒋复聪等著名人士都写了挽联或纪念文章。

第二年春天灵柩运至故乡硖石,硖石各界人士又在西山梅坛公祭,所送花圈、挽联,把一座苍苍翠翠的西山染白了。同年秋天葬于硖石东山小赤壁下,坟墓是一只巨大的石棺,由书法家张宗祥书墓碑:“诗人徐志摩之墓”。

1933年的清明节,小曼去硖石扫墓,回首往事,百感交集,她写了一首古诗:

肠断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峤;

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

志摩死时仅三十六岁(若出生按公历计仅三十五岁)。雪莱驾舟出海逝于水,志摩想飞死于天,“料得神州无死所,故飞吟蜕入寥天”。谁知志摩死后三十六年,寂寥的湖山竟会沸腾得疯癫了,1968年徐志摩墓被夷为平地,已遭火焚的残骸,再次遭到轰击,真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直到1983年的清明节,才在硖石西山白水泉上重建徐志摩墓。小曼临终时曾重托亲友,希望圆她与志摩共穴之梦。但1983年重建墓地之时,竟忽视了小曼的殷殷重托。能成全的,为什么要留下残缺?真希望有一天小曼的梦想能够实现。或许,小曼的梦想也正是志摩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