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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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婚变

志摩急匆匆地赶到伦敦,一桶冰冷的水立即淋到一颗热腾腾的心上:原来罗素已不在英国。看来用感情驾驭行动的志摩,在赴英前并没有作精密的筹划。

罗素原是三一学院的研究员,正当欧战打得脑昏眼红的时候,罗素力主和平,他大喊一声:“带住,双方住手!”这在英国政府看来简直是叛国言行,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被三一学院除了名,并取消了他的研究员资格。当时又谣传说罗素已忧愤而死。志摩听到这些消息,急得哭了,伤心得为罗素写悼文。其实罗素并没有死,正当志摩从美国到英国的时候,罗素刚好从英国前往中国讲学去了。他俩正好擦肩而过。

他会不到罗素,在英国成了一片无根的落叶,心不宁、神不安,被迫进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跟随拉斯基攻读博士学位。但他对学位的虚名并无多大兴趣,他想另找出路。正在这时他结识了对他一生起重大作用的狄更生(现通译为迪金森G·L·Dickinson)。由狄更生介绍,志摩取得了特别生资格,在剑桥大学随意选科听课,“从此他占着了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

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上他又奇迹般地结识了林长民、林徽因(因又作音)父女。林长民原来自诩有政治才能,在北洋政府中任过司法总长,后来感到政态诡变,内省厌倦,与梁启超一起下野,要回复他书生逸士生涯,所以带了大女林徽因赴英讲学。

林徽因那时十七岁,在伦敦一所女子中学读书。正是花一般的年龄,长得又像花一般娇艳。一双富有表情的眼睛,明澈而灵活;中西两方面的文学修养又好。她既有中国传统闺秀的遗韵,又有西方女子落落大方的风度。世上不少姻缘,就在男女初次相逢时所交换的目光中系上了红绳。志摩和徽因由相识而相亲,由相亲而相爱,两颗年轻的心都失去了平衡。

他俩月下漫步,他俩花前谈心。舞会上他俩双双起舞,宴会上他俩频频举杯,绿纱窗下他们共研诗文。眉梢跳着喜,心头挤着笑。爱情来得这样突然,爱情又是这样神奇。窗外传来夜鸟的叫声,志摩就说:“这是夜莺在叫,是济慈的灵魂在呼唤我们。”

“夜莺?早给伦敦的烟雾熏跑了。”

“管它是不是夜莺!在贝多芬的《The pastoral symphony》里,在济慈的《夜莺歌》里,就有这种痴鸟,从低音唱到高音,从黄昏唱到深夜,它一声连一声地呼唤着爱情。”

志摩不仅有妻而且有子,但他从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情,当爱一旦觉醒,他才省悟到爱情是这样的强烈而神奇的一种感情。他感到没有爱情的滋润,心头是一块沙漠,一堆荒芜。徽因情窦初开,入世未深,她被志摩渊博的知识,风雅的谈吐,广泛的兴趣,潇洒的举动,英俊的外貌所吸引了。虽然她亦知道他俩中间还有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墙。但其父林长民,却为志摩与徽因打开了防御的闸门。

林长民虽在政治风浪里翻滚,年纪也早逾不惑,将近天命,但他思想开通,风流倜傥,能诗能文,写得一手好字,“万种风情无地着”是他的自我写照。志摩的小说《春痕》里面的主人翁逸先生就是青年时期林长民的原型。林长民看到志摩与徽因在一起并肩散步,非但不加干涉,还当面对他们说:“我看你们才是天生的一对。”说得志摩喜滋滋,羞得徽因满脸绯红,连说:“爸爸不正经。”

更有甚者,林长民与志摩也“热恋”起来:1921年初春,志摩转入英国剑桥大学研究院改学文学。林长民父女仍留在伦敦。志摩临行前与林长民预先设想了许多关节,安排了一个故事,志摩扮作有夫之妻,林长民装成是有妻之夫,然后一封封情书往返在伦敦与剑桥之间。有这样一位风趣而通泰的父亲,志摩与徽因间的爱情才能像野火般燃烧起来。

志摩回国后曾发表过一封他给林长民的“情书”,并加了一个按语:“看中国二十四史乏味、看西洋传记有趣的一个理由,是中国史家只注重一个人的立德立言立功,而略过他情感最集中的恋爱经验……四年前我在康桥(即剑桥)时,宗孟(即林长民)在伦敦,有一次我们说着玩,商量彼此装假通情书……好在彼此同感‘万种风情无地着’的情调,这假惺惺未始不是一种心理学家叫做‘升华’。”

正当志摩与徽因情绵绵地相爱,与林长民假惺惺地相恋之际,志摩的夫人张幼仪,风尘仆仆地从中国赶到了英国。

张幼仪来英原是志摩的主意,希望她出国来开开眼界,增长才干。她初来英国时住在离剑桥六英里的一个小村庄——沙士顿,租了一间小屋与志摩一起住着。志摩早晨骑自行车去上学,直到傍晚才回来,晚上不是挑灯夜读,就是出去拜访名人书友。张幼仪独自在家,起先还看看书聊以消遣,日子一久也厌倦了,人生地不熟,感到孤单寂寞。眼巴巴地看日出换黄昏,天黑换天明。他俩依然没有争吵,没有爱情,彼此相敬但不相亲。

沙士顿自然风光很好,“南风薰薰,草木青青,满地和暖的阳光,满天的白云黄云。”但这时的志摩心里却是满地愁雾,满天愁云:自幼仪来英之后,他从狂热的梦境中惊醒了过来,他也同样的认识到与徽因之间隔着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墙,而这面高墙现在已活生生地隔在他们中间了。浪漫的爱,理想中的美人的幻象,出现了、模糊了、消失了,又再次呈现在他眼前,使他一直处于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追求状态,也一直处在一种追求与失望的狂喜与痛苦状态。

张幼仪容貌端庄,为人练达而精明,像她这样性格的人,与志摩这样一位轻快磊落的浪漫诗人相匹配,漏洞就出来了。鸡肉是鲜美的,却不能放入糯糯的桂花栗子羹,不能加入甜甜的莲子汤。怨谁!怨谁!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斩割灵性的利剑: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即使彼此相敬如宾,也像太阳照在沙滩上,雨露洒在沙碛上,不要期望有什么收成。这“烦恼结”是他们父母给系上的,是封建礼教给他们系上的。那时志摩羽毛未丰,他反抗过,但没有力量。出国后他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受到徽因爱情的滋润,他觉醒了。他积贮的叛逆力量迅速地膨胀起来。他不稀罕张家的权势,他不能容忍那种没有爱情,没有幸福的婚姻生活。

张幼仪也忍受不了这种若即若离的夫妻生活,她独自到德国柏林留学去了。而徽因也从初恋的狂热中冷静了下来,理智终于撞破了情网,她要作出明快选择:要么中止恋爱,保持真诚的友情;若要论婚嫁,志摩必先与张幼仪离婚。志摩原来已是一锅滚油,一经徽因这颗火星溅入,他终于熊熊燃烧了起来。他正式向张幼仪提出了离婚,认为这是“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使“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他又提出“自由之偿还自由”,自由是可贵的,最可贵的自由是内心的选择,意志的不受束缚。他给张幼仪的信中说:“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痛苦,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离婚消息传到志摩家中,其父大发雷霆,认为离婚是有辱门庭的奇耻大辱:离婚等于抽走了一架登天梯,推倒了一座大靠山。离婚消息传到了梁启超耳中,他以老师身份,累写长书力加劝阻:“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耽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悒侘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但梁启超这种“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的反理想主义说法,志摩是无法接受的。志摩复信梁师:“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明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浪漫的爱犹如火山爆发,地壳虽坚,但压不住它。1922年3月志摩与幼仪在柏林离婚了。幼仪是喜欢志摩的,但她赢不到他的爱情,她的痛苦是无可奈何的痛苦!志摩要求离婚是实现他合理人生的一个步骤,是他单纯信仰在个人生活上的一个典型投射,在当时具有反封建的意义。他在《笑解烦恼结(送幼仪)》一诗中写道: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镂[缕]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

如今这盘糊涂帐,

如何清结?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这首诗是他俩离婚时,志摩写给幼仪的,后来发表在1922年11月8日《新浙江》报副刊《新朋友》上。同时发表的还有一篇《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在当时社会里,离婚被视为大逆不道,连听的人都好像是犯罪。所以消息传到志摩家乡,有的瞪眼,有的侧目,有的叹息,有的口念阿弥陀佛!其父又恼又羞,愧见亲友。离婚,无异在死水里搅起一阵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