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十六铺码头,是个缩小了的世界,来的自来,去的自去。笑的、哭的、喜的、愁的,各色人等熙来攘往。瘦骨嶙峋的黄包车夫拉着大腹便便的富商,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后面颤动着一双双枯黄的讨钱的小手。但也有多少热血儿郎,满怀忧愤,离故土弃父母,为的是寻找济世良方。
1918年8月14日志摩离沪赴美留学。他和这个握手,和那个话别,脸带七分激动、三分离国别亲的忧愁。汽笛一声长鸣,他向送行人拱一拱手,飘然登上了南京号远航轮。与志摩同赴美国留学的有南通人刘叔和,杭一中同学董仁坚。
南京号驶出吴淞口,经横滨,越檀香山,直抵旧金山,然后横决大陆,到达纽约。在这二十余天的旅途生活中,他“身之所历,目之所触,皆足悲哭呜咽,不自知涕之何从也。”自从戊戌政变以来,出国留学生“岁积月增”,然而这些留学生回国之后又如何呢?“与闻国政者有之,置身实业者有之,投闲置散者有之。其上焉者,非无宏才也,或蔽于利。其中焉者,非无积学也,或绌于用。其下焉者,非鲋涸无援,即枉寻直尺。悲夫!是国之宝也,而颠倒错乱若是。”这是什么原因呢?“内无所持,故怯、故蔽、故易诱;外无所约,故贪、故谲、故披猖。怯则畏难而耽安,蔽则蒙利而蔑义。”现在他自己也“违父母之养,入异俗之域”,出洋留学了。学成归国之后又将何为呢?他感到“方今沧海横流之际,固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排忧而砥柱,必也集同志,严誓约,明气节,革弊俗,积之深,而后发之大,众志成城,而后可有为于天下。”
南京号远航轮在太平洋上疾驶,击起万堆浪花。志摩心潮澎湃。他想起“内忧外患”的祖国,想起“室如悬磬,野无青草”民不聊生的惨状,在船舱内展纸挥毫,写下了披肝沥胆的《民国七年八月十四日徐志摩启行赴美文》,立志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有为青年。并把“赴美文”寄回国内,分送给诸亲诸友,用以自励、自勉、自督。他向亲友立下誓言:“将悃悃愊愊,致其忠诚,以践今日之言。”那时正值“五四”前夕,国难方兴,他抱着实业救国的宏愿向往做一个中国的汉密尔顿(Hamilton)。
他初到美国时欧战尚未结束,美国市场上物资缺乏,物价昂贵,但美国人民没有怨言,没有气馁,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当1918年11月11日凌晨三时停战消息传到美国,霎时间欢声雷动,举国若狂。他在日记中写道:“长队游行亘二里不绝,方是时也,天地为之开朗,风云为之霁色,以与此诚洁挚勇之爱国精神,相腾嬉而私慰。嗟乎!霸业永诎,民主无疆,战士之血流不诬矣!”他把在美所见所闻及欧战大势,致书给梁启超。美国人民的爱国热情,更激起了他的爱国之心。
他进美国克拉克大学后,与同寝室的四个中国留学生定了一个章程:每天早晨六时起身,七时举行“朝会”,交流心得,相互激励,傍晚面对东方高唱国歌,以明中国学生的气节。白天除了勤奋学习之外,还阅读报纸。国内《新青年》等进步报刊他们也有。他还参加了克拉克大学组织的“陆军训练团”,接受军事训练,又到哈佛大学参加中国学生组织的“国防会”。他到美国后的这些活动,与他在南京号远航轮上所立下的誓约是相一致的。
父亲的初衷是希望志摩去美攻读银行学。因为志摩的父亲曾在硖石开设过一个钱庄。由于受欧战影响,再加经营不善倒闭了。存款户聚集在他家客厅,立逼其还本付息,志摩父亲倾全家积蓄,再加上志摩伯父的积蓄,才算平息此事。故让志摩学银行学,是企图能让他重振家业。志摩自己也想以实业救国,但他到美国后进入了克拉克大学历史系,选修课程有:欧洲近代史、十九世纪欧洲社会政治学、国家主义、****、外交学、国际组织学,同时兼学法语、西班牙语。值得注意的是他还读了关于劳工问题的一些社会科学书籍。他所选修的课程,都直接有关国计民生。
他在克拉克大学期间朝夕与刘叔和、董仁坚、张道宏相处。志摩天真、坦率、活泼、灵动、唠叨、热情。面对西方文化,犹如小孩子见到一大堆玩具,他都要摸一摸,试一试,玩一玩,甚至把它拆开来看个稀奇。什么相对论,羌德拉泊司在植物学中的新发现,爱尔兰的民族复兴运动,塞尚的绘画,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尼采的超人哲学都曾让他激动过,他感到新鲜、有趣,像一头初生乳鹿,惊讶着世界的神奇!
几个中国留学生凑在一起,就谈论不休,甚至相互辩难。刘叔和平时讷讷不多言,若触犯了他的观点,他就成了一团压不住的野火。董仁坚、张道宏一辩难起来,同样唇枪舌剑。志摩喜则山崩地裂,愁则乌天黑地,一任感情的奔流,因此他有时也会得罪人,但他是无意的,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也会偷摘一朵花,或者撕下蜻蜓的一片翅膀。他们各抒己见,赤诚相待,所以尽管争辩不休,友谊反而愈加浓烈,彼此都捧出了一颗赤诚的心。
除了同学间磋商、辩论之外,他们也喜欢出席各种报告会、宣讲会。有一天晚上他与张道宏一起到美国好尔博士家里,听余天休宣读他的新著《中国之社会革命》。列席者有十五人之多,都是学识渊博之士。余天休的论文先追溯革命的历史,续揭中国之隐患,再论维新与守旧。最后结论是要解救中国必须以经济发展为先。他的论文一读完,华发虬髯的好尔博士就征求大家意见,有位姓凌的“鸱笑而起,丑诋余氏为不识不知,以一隅之见,概括全国。”结果展开了一场论辩,并且涉及到了私人意气。好尔博士感到争论越出了界限,很想找个折中的意见来平息这场哗辩。谁知张道宏站起来也“力指余取材之不允当,并斥余氏为自暴其短”,而余氏对听众所提出的问题并不作认真权衡,却反复申辩,哓哓不已,结果一场讨论不欢而散。
志摩认为余氏议论不无可取,只是摭材过窘,不切要害。他对这种凭私人意气,互揭其短,以炫高明的争论十分反感。他回校后写了一则《杂感》:“余不学无术,器量褊浅,一遭抨击而悻不能已,至于凌其险滑可畏人哉!尖刻刺讽,务倾人以为快。”“吾以是而兴悲:今夫能舍意气,竭其力,以事邦家者,又有几人哉!”他对那些小有才学就泰然自得,对胜于我者就嫉妒的人,表示了愤慨。
他在克拉克大学期间,以勤奋好学、才智过人著称,获得了该校的一等荣誉奖。1919年9月他转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经济系,他所关心的仍然是政治、经济、劳工与民主。
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一年对尼采的“超人哲学”,对叔本华的悲观论降温了、淡化了。他认为“超人哲学”鄙视博爱、同情、怜悯与仁慈,无可取之处;把叔本华的人生观视作“人死观”,将兴趣转向了对社会主义的研究。他的书架上马克思、劳勃脱欧温的著作日益多了起来,因此中国留学生送了他一个外号“鲍尔雪维克”(现通译为布尔什维克)。那时他读了一部小说,写的是一家做肉糜的工厂,资本家为了攫取利润,大量雇佣童工,结果一个童工的手臂碾进了机器,那些肉糜罐头是运到东方的,东方就有几万人分尝了那个童工的这条手臂。因此他痛恨资本家,提倡人道。他在《南行杂记》中说:“我最初看到的社会主义是马克思前期的,劳勃脱欧温一派,人道主义,慈善主义,以及乌托邦主义混在一起的,正合我的脾胃。我最容易感情冲动,这题目够我发泄了。”
1920年9月他在哥伦比亚得到硕士学位,而他通过的论文是《论中国妇女的地位》。按常规他应该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这对他来说易如探囊取物,但他对学位不感兴趣。他的思想又起了一大波折,那时他又迷上了英国的罗素。他读了罗素的《战争中的公理问题》《社会改造的原则》《政治理想》《往自由之路》《我们对外界的认识》等社会科学著作之后,对罗素着迷了。他对罗素睿智的见解,和他只认真理,不事权贵的那种卓尔不群的气概倾倒之极。那时志摩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还未形成,因此任何一种新的思想,都会引起他一阵激动,一场追求。
他对美国楼高车快的物质文明并不羡慕,认为“实利主义的重量会压倒人的灵性”。他也讨厌围着学分转的美国教育方法,和大得能失去自我的美国大学。
由于这上述原因,他决心离美赴英,跟随罗素认真学一点济世利民的学问。别人有梦只在梦境的边缘徘徊;志摩有梦,他就会奋不顾身的跳进梦中。他放弃了博士学位的引诱,于1920年9月24日毅然离开美国,横渡大西洋赴英国追随罗素去了,和他同行的还有刘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