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春天,杭州第一中学的校园里柳丝长、桃花艳,生意盎然。校长室里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他就是政界风云人物张君劢(后任中国民社党主席)。校长张萍青正把一叠叠成绩册、一本本优秀作文选、一份份校刊《友声》送到张君劢面前的办公桌上。张君劢一边品着龙井茶,一边翻阅着各种资料,突然他脸上露出了喜色:
“张校长,贵校声望卓著,真是人才辈出,这位徐章垿(志摩出国前学名)比起同辈来又高出一头。你看这篇《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把文学与改良社会联系得多好,可见他有社会责任感。还有他那篇《镭锭与地球之历史》,如果没有相当的科学知识是万难成文的,看来这是位博学而有为的学生。”
“我校有个规定,凡成绩获第一名的任级长,徐章垿在我校已经五年了,他年年都担任级长,聪明绝顶,也俏皮得很,是沈钧儒推荐来的学生,今年暑期就要毕业了。他的兴趣极广,最使他着迷的恐怕还是天文学。”张校长介绍说。
张君劢满意地点着头,又问道:“他家里的情况怎样?”
“他家嘛,可以说是猪圈里的一头牛。”
“什么意思?”
“他是海宁硖石人,硖石虽仅一镇,但他父亲经商颇得法,是当地商会会长,沪杭两地也有他家产业。”
“那就请张校长找他来谈谈,可以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不一会儿志摩进来了。他谦恭地向在座诸位深深一鞠躬,静立一旁等候发问。张君劢看到志摩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而透红,心头又添了几分喜欢。
张君劢问道:“我听张校长介绍,你对天文学特别着迷,不知你为什么对天上的兴趣胜过对地上的兴趣?”
志摩听到天文学,脸上顿生光彩,口齿也特别伶俐起来:“地球在宇宙中只是沧海一粟,人应该像大鹏那样,一冲十万里,去拨开宇宙门闩,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交待。”
在座各位都露出了赞许的目光,张君劢高兴地在志摩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顺手拖过一把藤椅,邀志摩在他身边坐下,“你有兄妹几人?”
“我是独子。”
“喔!那家中一定十分钟爱你!不知家中有否给你订亲?”
“说亲的人倒不少,可是我都谢绝了。”
“难道那么多的人中,就没有一个你称心的女子?”
“怎么说呢,一个男子生下来只带来半个灵魂,另外半个灵魂在配偶身上,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灵魂。所以婚姻是不能随便凑合的,何况我还是个学生。”
“徐章垿,我说你一定读外国文学读过了头,才有这番高谈妙论。将来你很可能是个理想主义者。”张校长一语道破了志摩的实质。
其实,张君劢与其说是来浙江著名学府巡学,不如说是为小妹张幼仪物色夫婿。如果说徐家是“猪圈里一头牛”,那么张家便是牛厩里的一头象了。张幼仪的父亲张润之是宝山县望族,张幼仪的另一位胞兄张家璈是中国银行总裁,可谓门庭显赫。
张君劢所选中的妹夫就是徐志摩。当张家主动与徐家联姻时,志摩的父亲真是喜出望外,以为给志摩送来了一架登天梯。所以志摩1915年暑期中学毕业后,他父亲就逼他完婚,谁知志摩偏偏违拗其父心愿。为了这门亲事,父子间已磨了好几次嘴皮了。
“最可惜的是失掉机会。这门亲事打了灯笼火把也是找不到的,哪一点还不称心呢?”他父亲又重复了已经说过多次的话来。
“夫妻是靠爱情来结合,有了爱情,才有真正幸福可言。张家有钱有势,可代替不了爱情。”志摩回答道。
“我看你读书读糊涂了,将来你跨进社会,没有门贵亲作靠山,没有位贵人来提携,你能立足社会,你能出人头地?”父亲的嗓门又大了。
后来他父亲又搬出老祖母来劝说志摩。他祖母说:“做长辈的总要儿孙好,没有要儿孙坏的。唉!我已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今朝不知明朝,也不知道哪一天阎王爷来叫我,说不定今夜困下去明朝就见阎王了。你妈又病恹恹的,三天两头闹病痛。里里外外靠你父亲一个人蹦来跳去,也难为了他。大门闺秀,有家教,总是知书达理的。结了婚,满了月,爱啊情啊,都有了,那时要拆恐怕也拆不开你们呢!我看你就依从你父母吧!让你爸爸在外面做事体放心,让我老太婆开心,你自己到外地去读书也安心。”祖母说着,眼睛红润润的。他母亲看到为婚事闹得一家人不和,只知抹眼泪,却不置一语。
志摩经不起柔情软语的攻击,志摩经不起眼泪的冲涮,他顺从了,他投降了。但当他回到书房,静定下来的时候,他又猛然感到自己已进入了一场爱情赌博,投入了一次生命的冒险。
1915年10月29日志摩与幼仪结婚于硖石。
志摩家在硖石镇保宁坊,硖石有东西两山,一条小河直贯其间,四面是蛛网似的小河港,街道排列宛若“非”字形。保宁坊就在右边一竖的中上端。他家前临街市,后濒弯弯曲曲的沙泗浜,共四进楼房,每进楼房间都有一个狭长的天井相隔。这座大宅已有二百年历史,阴暗、陈旧、潮湿。所以婚礼在硖石商会举行。而新房是租赁中宁巷一座新建的楼房。也有人说新房在钱业公所。
徐张联姻,婚礼隆重、热烈、铺张。贵宾如云。证婚人汤寿潜曾任浙江都督、中国交通总长之职,他是清末改良派人物,有浙江梁启超之称。举行新式婚礼,已经牵动硖石的每一根神经,一时传为奇闻;再加之浙江头面人物来主持婚礼,简直把硖石轰抬了起来。
群众中议论纷纷,有的说:“结婚不拜天地,这是渎神道,忘祖宗。”有的说:“新娘子不穿红裙红袄,却披白纱,这不是吉祥之兆。”
志摩连日来迎客、陪酒、赔笑、听奉承话,早使他倦了、厌了。想到自己的命运已与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拴在一起,更忧心忡忡。花烛之夜,当一批批贵宾、亲友拥向洞房贺喜趣闹之时,洞房内却不见了新郎,四处寻找仍不见人。他父亲又急又气又担心。原来志摩已躲进老屋,熄了灯,上了闩,在他母亲床上睡熟了。来人迎他进新房,他却说:“就让我和姆妈睡算了。”弄得大家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婚后他们没有争吵也没有欢笑,表面上他们相敬如宾,实际上却缺少爱情应有的热烈、缠绵与真诚。志摩结婚前已考上了上海浸信会学院,新的大学生活在呼唤他,婚后不久他就收拾书籍行李准备赴沪了。幼仪则神色凄然、淡然。
志摩临行前劝幼仪在家多读点书,练练字画。幼仪一面点着头,一面又担心地说,家中那么多店、厂,父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托给外人总是不放心的。志摩听后说:“有什么不放心呢,如果叫我去办,说不定还会把家产败光呢,只要真心对人,人家也会真诚相待的。”
志摩走了,临别时他想吻一下幼仪,最后却又没有这样做。
上海浸信会学院是一所教会学校。志摩选读课目有中外历史、中英文学、数学、物理、化学及必修课圣经。虽然他的学习成绩平均在90分以上,可是在志摩看来,这十里洋场不是读书之地。1916年的秋天他转入了天津北洋大学,念法科的预科,学习成绩为:英文88分,中国文学90分,世界历史98分,法律基础90分,逻辑心理学86分。1917年秋,北洋大学法科并入北京大学,他也随之进了北京大学,在北大他进修政治学一年,并加修法文、日文。
志摩到北京的那一年,正值一个多事之秋,袁世凯的皇帝梦刚刚破灭,黎元洪与段祺瑞发生了府院之争,段祺瑞被罢免下台。张勋趁机带着辫子军开进了北京,扶植宣统重坐龙廷。这幕复辟丑剧如昙花一现,演了十三天就谢幕了。段祺瑞以讨逆为名,东山再起,挑起了南北战争。志摩目睹了人民要共和,反帝制的威力,使他相信历史是不可逆转的,“春阳终究会战胜残冬”。
段祺瑞再组内阁时,梁启超任财政总长,林长民为司法总长,他们都是研究系主要成员。军事理论家蒋百里,是志摩同邑,又是志摩父执。这时蒋百里在北京买了一座住宅,戏称“金刚钻屋”,因为蒋百里将多年的积蓄拟买一只钻戒送给爱妻左梅,左梅却要把这笔款用来买住宅,故有此屋名。志摩就寄寓在蒋百里的新宅里。蒋百里因与段祺瑞有旧隙,所以段祺瑞只给他一个公府顾问的空头衔,过着一种“居闲曹,啜冷羹,以有用之才,无用武之地”的愁闷生活。
志摩住在同邑蒋百里家里,谈国事,谈诗文,谈乡情,谈婚姻,十分投机。百里既是志摩叔辈,又成了知己朋友。蒋百里告诉志摩,日本有侵略中国野心,所以他要改建中国军队,但他的建军计划被上峰压制了,他就用举枪自戕来唤醒民众。志摩说:“你的遗书在报上一公布,不少学生都感动得哭了。”
蒋百里进保定军校之时,曾占得一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相逢数乃毕,老阳未变不能生,占者逢之静者吉。”他自戕时正好阳历九月,阴历八月。所以志摩问他:“这是天数,还是巧合?”
百里说:“我的‘数’还未尽。左梅不仅治好了我的枪伤,还治好了我的内伤。”
说到左梅,志摩就羡慕他们在患难中建立起来的真诚爱情,对蒋百里冲破国界,冲破宗法观念束缚去夺取爱情桂冠的精神十分赞赏,而哀叹自己屈服家庭,与一个没有爱情的女子结了婚。
有一次蒋百里与志摩下围棋,边下棋边向志摩分析国内形势,劝他出洋留学,有了真才实学才有救国救民资本。志摩下棋,落子快,变幻莫测,三下五下,就吞掉对方一条“大鱼”。而待胜局已定,志摩又借口离桌,不计输赢,百里就喜爱志摩的敏捷与宽广胸襟。
志摩在南方时就敬佩梁启超的道德文章,到北京后志摩更急于要“趋拜榘范,眩震高明。”蒋百里是梁启超门生,谊兼师友。1918年夏天由蒋百里介绍,志摩妻兄张君劢引荐,正式拜梁启超为师,从此志摩以圣门弟子自居了。
由梁启超的介绍,志摩又结识了汪大爕、汤化龙、范源濂及林长民等研究系的头面人物,又因与林长民的相识,以后与林长民之女林徽因演出了一段风流逸事,而林徽因最后做了梁启超的媳妇,使人物关系更趋于戏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