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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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子湖畔

像一片兴冲冲的白帆,童年的志摩还是在顺风顺水里航行。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他进入了废科举后硖石第一所学堂——开智学堂。他终于从书塾的禁锢生活中解放出来了。

这所学堂当时有学生一百多人。除开设国语、数学、英语之外,还有音乐、体育、自修诸课,这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生活也比书塾里要宽松得多。

那所学堂设在硖石风景区——西山之麓。西山上有亭、有寺、有坛、有树、有洞、有泉,是游乐的理想之地。他有时放一只纸鸢上天,去捕捉四面八方的清风流云;有时跃上山巅,仰天长啸;有时在茵茵的草地上“豁虎跳”;有时他攀上“八仙台”,幻想有神仙从云端里飘下来。那时他是快乐的,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鹿。有一次他与同学捉迷藏,躲进了寺庙的神龛里,被庙祝怒喝了下来,他却不在乎,做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国语老师张仲梧特别赞赏志摩的文章,常把他的文章当作范文向学生宣读。志摩行文也十分敏捷,总是交首卷,其他各门功课也很优异,所以在学堂里得了个“两脚书橱”的雅号。

他父亲也以志摩的文章自喜,他常袖着志摩的文章,以向前辈讨教为名,在茶店里出示给朋友:

“夫禄山甫叛,而河北二十四郡,望风瓦解,其势不可谓不盛,其锋不可谓不锐,乘胜渡河,鼓行而西,岂有以壮健勇猛之师,骤变而为羸弱顽疲之卒哉?其匿精锐以示弱,是冒顿饵汉高之奸谋也。若以为可败而轻之,适足以中其计耳,其不丧师辱国者鲜矣!欲挫其锐,非深沟高垒、坚壁不出也不可。且贼之千里进攻,利在速战,苟与之坚壁相持,则贼计易穷。幸而潼关天险,西连京师,粮运既易,形势又得,据此以待援军之集,贼粮之匮,斯不待而可困敌也。哥舒之计,诚以逸待劳,而有胜无败之上策也。奈何玄宗昏懦,信任国忠,惑邪说而诅良谋,以至于败。故曰:潼关之失实国忠而非哥舒也。……”

这篇《论哥舒翰潼关之败》就出于十三岁的志摩之手。

体育老师庶仲坚原在武备学堂,因不满清朝黑暗统治,愤而离校到硖石开智学堂任教,他常以开展强身活动为名,把学生引到西山上宣传反清立汉思想。志摩是去得最勤,听得最专的一个。在“不论你梦有多么圆,周围是黑暗没有边”的社会里,体育老师那些大胆的思想犹如一支火炬,照亮了志摩朦胧的心头。

志摩在开智学堂上学期间,硖石顾漱芳开设了“又曰新书报社”,经销沪杭诸地报纸、杂志。志摩是个读报迷,他从“又曰新书报社”拿到报纸后,总是似饥如渴地读着,思考着,那报刊上的新鲜思想和国内外消息,犹如一道清澈山泉,潺潺地注进他干渴的心田。

有一次志摩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份孙中山在日本东京发行的《民报》,他悄悄地送给要好的同学传阅,并说:“看看这些文字吧,那是会使我们的热血沸腾的。”虽然这份《民报》在1907年9月被日本政府禁版了,但中国反清抗暴运动,已成燎原之势。1907年10月及1908年1月在志摩故乡也先后爆发了大规模的抗租暴动和捣毁教堂的反洋教运动。

1908年11月慈禧和光绪先后在两日内死去,三岁乳儿溥仪即位,这时清政府犹如一只底漏帆折、千疮百孔的孤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颠簸……清政府为了挽救残局,蒙骗人民,在1909年12月抛出了“预备立宪”,但一根草绳,已无法挽救覆没的命运了。

志摩就在这样的情势下,以全校最优异的成绩,毕业于硖石开智学堂,年仅十四岁。

志摩是好动的,他爱流的水,他爱飞的鸟,可是在家乡总好像有一张无形的蛛网,黏住了他欲飞的翅膀。

1910年的初春,他由沈钧儒介绍,考进了全省最负名望的杭州府中。与他一同赴杭求学的还有他的表兄沈叔薇。他在祖宗堂里磕了头,他向祖母、父母作了揖,一挑行囊,两箧书文,搭上了新开辟的沪杭铁路的列车,向人间天堂飞去。他摆脱了无形的蛛网。

他已告别了童年,步入了青少年时期。一切在他看来是那么的新鲜,仿佛车厢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要和他说话,车厢里的每一个旅客都要和他言欢。他思潮起伏,浮想翩翩。他想到这条刚铺成的沪杭铁路,原来是从上海经嘉兴、桐乡,直到杭州的,可是桐乡的知县官认为铁路会引来盗贼,不让铁路过县境,而他父亲以为铁路可以繁荣工商业,便同当时铁路总督汤寿潜进行磋商,最后铁路成弓背形绕经硖石。他想到这里就感到他今天能飞驰在铁路线上,有他父亲一份功劳……他又想起筑铁路时的一幕幕斗争,清政府要向英国借款来筑路,但群众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拒款风潮,成立了“浙江国民拒款会”,浙路副总工程师以绝食殉路,这是多么崇高的民族气节啊!群众为了支援筑路,寡妇献出了遗产私房钱,老人卖掉了寿木,实在无钱的也义务出力,结果所筹股款两倍于向英借款……他感到中国的国魂没有死,中国是有救的。

杭州临近了。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想起了美丽的西子湖,真想给飞驰的火车再加上一鞭,飞进西湖的怀抱。

杭州府中的校址在大方伯,教师都是浙江学术界名宿,曾造就大批锦绣人才。

“九岁题诗四座惊”的郁达夫,刚闯入省府中心,“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周围的万事万物他都感新异怕人,所以常像“蜗牛似的蜷伏着”。和郁达夫的畏缩态度相反的是徐志摩,他像稚鹿般活跃、淘气、新鲜、可爱。

那时的志摩身材很小,脸面很长,头特别大,戴一副金边深度近视眼镜,使郁达夫感到“这顽皮小孩,样子真生得奇怪”。志摩表兄沈叔薇身材相当高大,脸上已有成年男子表情。他俩“不论在课堂里,还是在宿舍里总是交头接耳地密谈着、高笑着,跳来跳去,和这个那个闹闹,结果却终于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引起大家的注意。志摩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淘气、顽皮,也不见他花多少时间去复习功课,但考试起来,所得分数他总是最高的一个。当时府中有个规定,成绩获第一名的任级长,他在府中五年,年年都任级长。

原来畏缩胆小的郁达夫并不是一只丑小鸭,他有一腔浩气,满腹文章,几次作文以后,国文老师对他重视起来,郁达夫的文章和徐志摩的文章常常作为模范作文向全班宣读。是物以类聚?是文章搭桥?性格迥异的徐、郁渐渐亲热起来。一次在志摩宿舍里,志摩打开家里刚捎来的包裹,里面除了吃食、衣服、用品之外还有一封长信。他取出几包麻酥糖来塞给郁达夫:“你尝尝看,这是我家乡名产,鲜甜鲜甜的。”郁达夫大口大口地吃着酥糖。志摩读着家书,渐渐地活络的脸上有了阴影。志摩失声叫道:

“啊哟,我家乡遭大水了,连日烈风暴雨,塘堤圩堤一片汪洋,人畜漂失,房屋倒塌,连我家后门都进了大水。”

“你们海宁硖石自古就是鱼米乡,这次也遭灾了,我们穷山区,米贵得像金子。”郁达夫接着说。他们从天灾谈到四川保路风潮,谈到震动全国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死难之役。两个青少年谈着家事、国事、时事,不知夜之将深。郁达夫又从怀中掏出一纸,他说:“我最近写了几首咏史诗,你看要得否?”

志摩接过来念道:“楚虽三户竟亡秦,万世雄图一夕湮。聚富咸阳终下策,八千子弟半清贫。”他念完后连说好诗好诗,有气魄。接着他说道:“这些旧诗词,我在书塾时也学过,总感到受的限制太大,写不好。我现在对小说发生了浓烈兴趣。什么社会小说、警世小说、探险小说、滑稽小说,我都读,读得简直着了迷。最近我又读了徐枕亚的《玉梨魂》,蛮吸引人的。”

“你在校刊《友声》上的那篇《小说与社会之关系》,论述得真透彻,你把小说与改良社会联系起来了。”郁达夫一直佩服志摩洋洋洒洒的文章。两人谈着,谈着,两颗年轻的心贴得越来越近了。

志摩到了杭州,读书的范围大大扩大了,他读了《庚子拳匪始末记》,该书从戊戌政变、六君子被害,一直写到联军纵火圆明园,使他对列强和满清恨得咬牙切齿。《普天忠愤集》中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更沸腾了他一腔热血。

而志摩当时最敬佩的是梁启超,他那酣畅淋漓的笔墨犹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敌无日不可以来,国无日不可以亡。数年以后,乡井不知谁氏之藩,眷属不知谁氏之奴,血肉不知谁氏之俎,魂魄不知谁氏之鬼。及今犹不思洗常革故,同心竭虑,摩荡热力,震撼精神,致心皈命,破釜沉船,以图自保于万一。而犹禽视息息,行尸走肉,毛举细故,瞻前顾后,相妒相轧,相距相离。譬犹蒸水将沸于釜,而鯈鱼犹作莲叶之戏;燎薪已及于栋,而燕雀犹争稻粱之谋,不亦哀乎。”令志摩佩服已极。他后来说,《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读了薛宝钗的《螃蟹咏》说“我的也该烧了”,现在自己读了梁启超的《新民说》、《德育鉴》,真是“弟子的也该烧了”。

志摩不仅在文笔上效仿梁启超,在思想上也深受其影响。梁启超在辛亥革命蓬勃兴起之时虽成了保皇的立宪派,但志摩对他另有看法,认为没有梁启超在前做舆论准备,孙中山革命不可能马到成功。

在志摩同学中有个“怪人”叫李幹人,他可以七十多天不理发,不刮胡子,大冷天仍穿一条单布裤。他演算代数、几何,是一行直写的,他打开温德华斯的小代数可以半天不抬头。他爱下围棋,下输了,就不吃饭,不睡觉,要把输的原因找出来。他虽然怪,但同学不讨厌他,因为他肯钻研,讲道德。

那时小学毕业算是秀才,中学毕业相当贡生,而大学毕业就是举人了。李幹人毕业回到老家东阳县李家村时,大红喜报早贴在墙门上了。族长还分给他一份祭产,知县用轿子抬他进衙门,请他办高小,任命他为校长。这在村里是一种了不起的荣耀。谁知原来那个抽大烟,有外遇,侵吞学费的校长,从此怀恨在心,他挑唆一个肌肉发达,大脑简单,在外当大兵的人,回家来与李幹人争祭产。最后那个当大兵的把李幹人杀死在操场上,自己也抹脖子死了,血淋淋的两条人命。后来志摩把它改写为小说,这就是《老李的惨史》。怨毒,仇杀,是爱和平的志摩所不能容忍的。他为李幹人写了副挽联,发表在校刊《友声》上:

李长吉赴召玉楼,立功立德,有志未成,年少遽醒蝴蝶梦;

屈灵均魂报砥室,某水某邱,欲归不得,夜深怕听杜鹃啼。

志摩爱看小说,也写过小说,可是他的小说若与他清新柔丽的诗歌,跑野马似的散文比较要逊色得多。他自己也说他的笔不会转弯子,写不好小说。

志摩对什么都怀着一种新鲜感,对什么都有浓厚的兴味。他除了爱好文学,也同样爱好科学,他从化学课上知道了有种银白色结晶体叫“镭”,能够放射出大量热能,又几乎能穿透一切物体。他感到大自然真是无奇不有,神奇莫测,于是他对镭着了迷,产生了爱,他从研究镭,扩大到研究地球,写下了《镭锭与地球之历史》,发表在《友声》第二期上。

但最能吸引他的是天文学,他认为无垠的太空,隐藏着无数秘密,去拨开太空门闩,才是做人的兴味,才是做人的权威。不管是繁星闪烁的夏夜,还是寒风凛冽的冬夜,他常常独自望着满天星斗出神,他的神魂也就离开了这弹丸般的地球,飞向遥远的无垠。他自小就想飞,大了更想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他认为自从埃开拉斯以来,人类的工作,人类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

他想飞,他爱天文学。他想飞,他爱原始人洞壁上的四不像,因为四不像的肩上有翅膀。他想飞,他爱埃开拉斯,他是人类飞行史上的第一位英雄。他想飞,他爱庄子、李白,他们是有胆量要做逍遥游的人。他想飞,他爱意大利的达文西,他称达文西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内一朵硕大的牡丹,只因达文西要用人的力量,人的智慧飞离地面。他想飞,他的飞带着自由不羁的浪漫主义色彩;他想飞,他的飞是对禁锢的封建社会的一个反动。

就在志摩赴杭求学的那一年,天空突然出现了一颗彗星,老百姓称它为“扫帚星”,杭州市民恐慌万状,议论纷纷,有的说老百姓要遭劫了,有的说要改朝换代了,有的说要出真龙天子了,一时人天感应说的沉渣又浮泛起来。其时浙江天灾不断,粮食歉收,米价一日三贵。再加之满清的残酷统治,乱象丛生。这是静定前的动乱,这是黎明前的黑暗。

杭州城里乱纷纷的,全市学校停课,学生遣送回家,志摩一度也回到了故乡硖石。硖石这个水乡闹市也沸腾了。不久,革命党人的画像在大街上出现了,原来武装起义的曙光已经升起。在那些日子里,志摩只要听到鞭炮声、锣鼓声、喇叭声,就以为革命党人来了,就飞奔出去迎接。他每天眼巴巴地守候着送报人带来新的消息。

当他再度回到杭州,杭州府中已改名杭州一中。杭州光复了,浙江光复了。五色彩旗,迎风飞扬。孙中山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了:“倾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皇帝滚下了宝座,二千多年的封建君主制被送进了坟墓。时代跨进了一个新纪元:民主、自由、博爱,进步的种子落进了志摩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