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徐志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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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硖石古镇一稚童

夜,墨一样黑;夜,海一样深。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睡的睡了,醉的醉了。可是万古不废的钱塘江挟着满腔悲愤,依旧每昼夜掀起潮汐,吼着、奔着,卷起千堆雪,仿佛要涮白这太黑的黑夜,仿佛要掀翻这深沉的重压。

诗人徐志摩的故乡就在钱塘江北岸海宁县硖石镇。

海宁乃得天独厚的鱼米之乡:青山如黛,绿水长流;四野稻香,桑麻迭翠。河港里游的是肥美鱼虾,池塘里长的是葩艳的荷花。和风常带三分醉意,缓雨时揣一腔温柔。

这里的人民勤劳而又善良,这里的人民勇敢而又智慧。这里曾燃起一次次反抗奴役的烈火;这里也哺育出一批批锦绣人才:仅与徐志摩同时代的就有举世闻名的学者王国维,军事理论家蒋百里,辞学家朱丹九……。越女天下白,这里的人模样儿长得也特别俊美。难怪乾隆皇帝六次巡视江南就有四次驻跸海宁,他运不走海宁的青山绿水,却在圆明园里仿造了一座海宁的安澜园。

徐志摩投胎在这块似花如锦、堂堂正正的土地上,却出生在一个昏天黑地、噩噩浑浑的年代里。他生于光绪二十二年农历十二月十三日酉时,按公历推算应是1897年1月15日。

就在徐志摩出生前三年的1894年爆发了中日甲午战争,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就在徐志摩出生前一年,志摩老师梁启超和康有为,为挽救危亡中的中国,以笔代舌,披肝沥胆,发动了“公车上书”。梁启超一再警告清朝统治者:“变亦变,不变亦变”,“上下千岁,无时不变,无事不变。公理有固然,非夫人之为也。”梁启超慷慨激昂的言辞,痛快淋漓的笔墨,启迪人民去思考,激励人民去奋斗,后来更给徐志摩带来深刻的影响。

但改良派发起的“百日维新”运动,被凶残狡诈的慈禧伙同两面三刀的袁世凯,扼杀在摇篮里了。清王朝对外屈辱妥协,对内血腥镇压,竭泽而渔,再加之连年天灾,百姓倒悬在水深火热之中。在这样的情势下,志摩的家乡即使是一匹锦缎,在他出生之时也被蛀蚀得千疮百孔了。

志摩祖居海盐县花巷里,明朝正德年间迁居硖石。他祖父徐星匏在硖石独营徐裕丰酱园。他生有二子,长子徐蓉初,次子就是志摩的父亲徐申如。

徐申如排行第七,人呼“七老爷”,此人一副奇相:身大、头大、手大、脚大,浓眉黑眼下长一个比常人大出一倍的下巴。子承父业,徐申如除继续独营酱园业外,又合股开办钱庄、丝厂、绸缎店、火力发电厂,在沪杭两地也有他的工商业务。生意越做越大,家财越聚越多,成了当地屈指可数的富户,硖石商会会长。他附庸风雅,广交名士,攀附上流社会。所以志摩出身在一个由封建工商业向新兴资产阶级过渡的家庭里。

志摩庶出。生母钱氏,略通文墨,生得瘦弱端丽,秉性和平,人缘极好。

徐申如娶了二房太太,才得一个儿子,所以志摩一离娘胎,就裹在锦缎之中。周岁那天举家庆贺,按江南风俗,周岁称“晬盘之喜”。那天要用一只红漆木盘,里面盛放弓矢笔墨算盘等物,看婴孩抓取什么东西来玩耍,以此识定孩子将来的志向,所以“晬盘”又称“试儿”。

“试儿”开始,奏起了喜乐,正当身穿百家衣、颈挂长命锁的志摩在红漆木盘里乱抓乱摸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一个名叫志恢的和尚,自称能摸骨算命,预知未来。他在志摩头上抚摩一遍后说:“此子系麒麟再生,将来必成大器。”这一捧场,正击中了徐申如望子成龙的下怀。因为他家虽富裕,但富而不贵。志摩在《猛虎集》自序中说:“我查过我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所以他父亲希望志摩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废科举后,他父亲又希望志摩学金融,将来可以继承父业,发家致富实业救国。

志摩谱名章垿,初字槱森,小字又申。他在硖石开智堂、杭州一中、上海浸信会学院、天津北洋大学及北京大学读书期间,都用徐章垿之名。

志摩之名,其意并非志在“摩顶放踵”,或志在“效诗人王摩诘”。乃是1918年他赴美留学前夕,由父亲取的。因他周岁时志恢和尚在他头上抚摩过,为了应志恢和尚“必成大器”预言,故更名“志摩”。所以他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夏令班、克拉克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就学时,以及在英国伦敦大学、剑桥大学读书期间均用徐志摩之名。

但从1924年起他就用笔名发表文章了,曾用的笔名有:海谷、谷、云中鹤、鹤、南湖、删我、大兵、谔谔。成年后与胡适、朱经农等友朋游戏笔墨往来,他署名为黄狗,日子一久,朋友们在公开场合,还直呼他为“黄狗”,志摩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说:“黄狗没有什么不好,狗,有义气,狗实在比人要像人得多。”有时还会学作犬吠声,汪汪地大叫几声,使满座为之哄堂。

志摩自幼生得聪明乖巧、白嫩可爱,全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宠爱他。爱得最深的要数他的祖母了。他祖母不识字,但精明能干,是内当家。小至客厅摆式,关门上闩,大至男婚女嫁,都由她吩咐和经管。志摩一有皮焦骨热,也由她悉心照料。志摩每天清晨一起床,就飞奔到祖母房中,甜甜地叫声奶奶,祖母就美美地回应一声,再翻身到床里摸出几片麻糕或者几粒白糖莲子塞给志摩。志摩接过糖果,爬到床上亲一下奶奶,就飞出房去。这种人伦的温暖,一直在志摩记忆里珍藏。

志摩五岁启蒙,塾师是本县庆云镇上的一个秀才孙荫轩。硖石人把启蒙入学称为“串牛鼻子”,意思是一入学就受到管束,再不能任性了。可是志摩像一注活泼泼、兴冲冲的飞泉,绳子无法串住他。启蒙时他先认方块字,组成一句句好口彩:“文星高照”,“状元及第”,“捷足先登”,“一鸣惊人”。这一类字句,对一个实足只有三岁多一点的孩子来说,怎么会感兴趣呢?他不耐书房的枯燥寂寞,有时做个鬼脸,有时学声猫叫,又常提出些奇特的问题来:

“先生,鸟为什么能飞?”

“它有翅膀。”

“鸡、鸭也有翅膀,为啥飞不起?”

“……”

“先生,星星在天上吗?”

“当然在天上。”

“那为啥不掉下来?”

“……”

每当他在书房里调皮的时候,每当他神思飞扬、出神地望着窗外蓝天白云的时候,塾师手中那把楠木戒尺,就会“啪”地猛击到书桌上,吓得他已经上天的神魂,猛地坠落下来,心头别别地直跳。他恨透了这根戒尺,趁老师不在的时候,将戒尺掷进了水井里。当塾师查问时,他坦率地承认了,并说:“我见了这根戒尺怕,脑子发胀,读不进书。”

后来他父亲从上海买来一本《新三字经》,没多久他就能倒背如流了:“今天下,五大洲,亚细亚,欧罗巴……”但对塾师的解释他总感到不满足,不时地提出许多新奇的问题来,使读旧书的老先生无法回答。志摩虽然俏皮,但他悟性好,塾师仍称赞他:“初学聪明超侪辈。”

志摩六至十一岁复从师查桐轸。查是贡生,本县袁花镇人。这位老夫子生性怪癖,是位脏得不能再脏的老先生,他一生没洗过一次澡,也没洗过一次头,连擦把脸也是难得的。一读书就露出满口黄黑的牙齿,散出一阵阵恶臭。但他有学问,对学生要求严格,所以志摩的父亲一切都将就了他。

志摩跟随这位脏老先生读了五年古书,读的是四书五经之类。那些晦涩的文字,那些陈腐的教义,那单调刻板的书房生活,那老学究严厉的目光,与志摩轻快磊落,清风白水般的童心是多么的不协调啊!童年的志摩心头贮满千奇百怪的幻想,他爱天上闪烁的星,他爱活泼跳动的水,他爱枝头的花,他爱地上的草,他更羡慕翱翔在蓝天白云间的大鹰。他幻想自己背上像安琪儿那样长出一对嫩粉粉的肉翅来,到月宫里去攀桂花树,到银河里去钓大鱼,这和他成年后浪漫不羁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他嫌地面太脏,他嫌地球太小,他要冲破空气的牢笼,到广袤的宇宙里去遨游,到万里外去寻找一颗不灭的明星。散文《想飞》中的描绘正是他童年生活的写照:“我们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有一只二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五只六只,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半天抬头不见一瓣云的时候听着忧忧的叫响,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象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难背的书!”

童年的志摩好说、好思、好动、好玩,他不想有一刻钟的时间停下来,这与呆板的书塾生活,和按老习惯行事的大人们,就冰火不相容了。在家人的心目中,顺服、文静、胆小才算好孩子。志摩常听到大人们这样说:“某家的孩子真乖,连大门也不敢跨出一步的。”

志摩的母亲生性柔弱胆小,她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规规矩矩,不越雷池半步。她管教失灵时就对志摩进行恐吓:

“别哭,东山上老虎来拖小孩了!”

“不许吃,吃了头顶要长疮!”

“再吵,山东人要来抱小人了!”

她甚至编造出这样的谎言来恐吓孩子,说志摩不是她生的,而是从“网船”(渔船)上领来的,如果不听话,就要把志摩送回到“网船”上。所以童年的志摩一听到“弯舌头”山东人讲话就怕,一看到头包青布帕,手提卖鱼篓的船上人就逃。师长与家长的颟顸保守给志摩稚嫩的心灵上蒙上了锈斑。

童年的志摩也有他的生活乐趣。海宁盛产西瓜,那翠皮红瓤的海宁大西瓜又甜又鲜,把瓜瓤掏净,在翠皮上雕上山水花木,题刻上诗词,就是一盏晶莹柔绿的西瓜灯了。他表兄沈叔薇,大志摩二岁,温顺而谐趣,他俩是童年亲密的伙伴。黄昏他们点上一盏西瓜灯,缠着祖母讲故事。他祖母最怕热,一到夏天鹅毛扇不离手,趁乘凉的机会,就讲“铁牛镇海”、“飞砖造塔”一类乡土故事。

他祖母爱讲故事,但绝不讲那些听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怪故事,因为她认为讲鬼要招鬼。她家天井里原有两棵壮实的枇杷树,每年要结不少枇杷,就因为传说枇杷树下有鬼,就命人把它砍了,连树根也掏尽。

但最能吸引志摩的是他家的一位老用人家麟,这是一位非常善良古朴的老人,只知手不停脚不闲地做事。如果给他钱,他就说:“要钱干什么,有饭吃就是。”他是一个讲故事能手,他能说得你笑,他能说得你哭,他能说得你忘了吃饭,他能说得你不想睡觉。一部《说岳全传》从岳老爷出世,岳母刺字,一直讲到朱仙镇八大锤,逗引得志摩似痴如迷。

他除善讲故事外也善种花,他种花时就教志摩识花的脾性:梅分单双,兰有荤素,山茶也有家野之分。这些淳朴的民间文学,这些活鲜鲜的生活知识,给志摩沉闷的童年捅开了一扇窗户,吹进几阵清爽的凉风,拂走他心头的闷热。这些俗语俚歌后来也融进了他多彩的诗文,他有一篇朴实动人的小说《家德》,就是以这位老用人家麟为模特儿的。

志摩有时悄悄溜出家门,到硖石闹市茅桥头去听“小热昏”。那个头戴瓜皮帽,手敲小铜锣的卖梨膏糖的人本领真大,他能即景生情,随口编唱出一串串非常顺口又很诙谐的歌词来,逗得听众笑弯了腰。有时他父亲高兴,也会带他去听书看戏。

童年的志摩是“一匹没笼头的野马”。比如,他有一般富家孩儿常有的特性——任性。愁则乌天黑地,喜则山崩地裂。逢年过节,就是这匹“没笼头的野马”纵横驰骋,称心惬意的时候。元宵节闹花灯,硖石最盛,要牵动方圆几百里的人拥来观花灯。那些日子,真可谓人山人海了。他家是经商的,这正是招财进宝的大好时机,教书先生也忙着题诗作画。谁来牵这头野马呢!于是,他可以做他所爱做,想他所爱想,玩他所爱玩的了……

人民是热爱生活的,即使在最黑暗的岁月里,人们总想寻找哪怕只是一柱星的光亮;即使在最苦难的日子里,人们也总要寻求生活中的乐趣。志摩出生在这样的土地上,也助成了他成为一个“生命的信徒”,认为“生活应该是艺术的”。他常引用尼采的话:“受苦人没有悲观的权利”,恐怕也正源于此吧。

小志摩是天生的近视眼,外界景物在他看来总是朦朦胧胧,扑朔迷离的。但当他纠正了视力,他还是看到了天是蓝的,草是青的,乌鸦是黑的,毒蛇是要咬人的。

幼小的志摩看到了大门内外是两个多么不同的世界啊!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大门外蜷缩着一团模糊的黑影,在苦苦哀求:“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面对严酷的现实社会,他联系到自己身世,感到虽然自己不愁吃穿,但缺乏人间的温暖与同情,在精神上他也是个乞丐。

有一天清晨,他看到一位干瘪的农村老太婆,颤颤地、怯怯地挨到他家的客厅前,手扶着落地堂窗,讷讷地诉说不幸:“我们村上有位老阿太,无依无靠,又病又饿,昨夜西北风发,今早直僵僵冻死在漏风漏雨的草棚里了……”这像一阵惊雷,震入志摩心房,终于在后来写进了《一道金色的光痕》。

海宁虽誉为“文化之邦”,但广大劳苦大众,尤其是贫穷的农民,仍生活在蒙昧之中。他们把生死贫富委于天命,相信因果报应。每年农历二月廿九日都要放弃农事,倾乡而出,抬着菩萨,四处迎神。而硖石的“提香拜香”却实在惨不忍睹。

有一年志摩由他母亲陪着,站在家门口看“提香拜香”:

迎神队伍来了,只见走在菩萨前面的人们都裸着上身,穿着囚裤,两臂的皮肉上钩着一排排铁钩,铁钩下面用丝索吊着一对重达几十斤或者上百斤不等的铁香炉,蠕蠕地移走着,尽管痛得冷汗直冒,但为了表示对神佛的虔诚,一个个咬紧牙关。

突然街两边人头攒动,不少人在喊着:“肉心灯来了!肉心灯来了!”志摩站在方凳上,只见一大团移动的灯光。走近一看,志摩吓得不禁大叫起来。原来扮“肉心灯”的人,赤足,散发,赤裸上身,下穿红色囚裤。以前额为支力点,钩上一排铁钩,在太阳穴、两颐、下巴、双乳、后背、两肋、两臂、双肩的皮肉上,都钩上铁钩,每只铁钩上又系上丝索,支着木棒,点燃一盏油灯,一共七七四十九盏,汗水渗着血水,弄得人血肉模糊。

事后他问母亲:“姆妈,为啥要扮肉心灯?”

“那是还愿心。”

“啥叫还愿心?”

“还愿心么,就是人碰到天灾人祸,去求菩萨保佑,待消灾免难后,就扮‘肉心灯’去报答菩萨!”

童年的志摩目睹了这样惨苦的一幕,他不禁叹息,世界啊太残酷了,连慈悲为怀的神佛,也要把人间的惨苦灾祸当作自己的香火礼赞。

当时的海宁佛教盛行,志摩家也佞佛,设有经堂。志摩的祖母、母亲都茹素,志摩父亲晚年也茹素,就连他家的用人也会口授心经。因此,虽然志摩痛恨迷信,一生也不信宗教,但耳濡目染,佛教里的“众生平等”、“齐物我”、“齐生死”,基督教的博爱,资产阶级的天赋人权,和志摩一生所追求的爱,均和谐地汇进了一条江河里。在他复杂的思想之树上,有的根须就植在佛教教义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