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犹记隔花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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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昨夜闲潭梦落花(1)

繁花似锦,一生闲在桂花里

桂花是诗里最安静的词。所以,王维《鸟鸣涧》里说的是鸟但写得最绝的却是桂花。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那山静得都可以听到桂花落的声音。

王维一直都喜欢桂花,送朋友走的时候,所计算的分别的日子,用的是桂花:“城隅一分手,几日还相见。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而看到喜欢的茱萸也是要用桂花来比较这茱萸有多幸运:幸与丛桂花,窗前向秋月。

但是真正的这样桂花落的静也只有晚年的王维才算是真的听见了。

王维,我喜欢王维,不在于他可以把桂花写得这么静,而在于他看到如是桂花落的境界之前,所经历的种种为人和为理想之间的辛苦。

为人的王维,和我们大多数小人物一样,是不能称为坦荡荡的伟丈夫,我们在很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总是不够勇敢,总想懦弱,总会为了自己在退缩。

而为理想的王维,却又照亮了所有文人的精神家园。只用一朵桂花落,便让所有的文人释然,也因为后来的这朵桂花落,王维的种种不够勇敢的地方,而能被唐朝磊落豁达的文人原谅,而值得他们之前去为他奔走求情,留住他曾经懦弱的性命。

因为作为人的王维是可以被人原谅的,即使再伟大再理想的文人,他难道可以坦荡荡地说自己的一生从没有闪过一丝懦弱吗?而如何最终战胜这丝懦弱,才是值得我们去追究去思考的地方。

王维曾经不够勇敢,但我们得感谢唐朝那些可亲可爱的文人,他们留住了王维,所以给了我们一个可以看见桂花落的王维。

如果没有他们,桂花将从此再无一个最懂得他的知音。王维也将终止于一个可耻的结尾……

701年,大唐宛若牡丹初绽一般,诞出了李白,也诞出了一朵安静而芬芳的桂花——王维。

王维从一开始就不如李白开得像牡丹一般恣意洒脱,他一直只是温婉地开着,先开在小家的庭院里,是小庭亦有月、小院亦有花的简单无意。

那年他才17岁,家住山西永济的他登上了河南修武县境内的茱萸峰,说: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他只有17岁,离开了家,就像一个孩子,简单得只有思家的心情。

很多年后,等到他再回到自己这个17岁时倍感思念的家,那离开时尚不知疏与亲的幼妹,都已经成人而知道了离恨,而能对他“拭泪方殷勤”——才觉得古时候的离别真正是残忍,一离一归,人事已非。

登完茱萸峰,王维来到了长安城,让他这朵桂花少年得意地开在了宫墙外,那时的他,是月待开扉的刻意的精心。

他给爱着偶像剧的长安的少女们写下了红豆诗,纠结得大家情肠婉转: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给可以扶助他进入长安的宫墙里的岐王写了一首又一首恭维诗,心怀感激地替王家记着这种夜夜笙歌的日子,常常地去,久久地坐着,坐的时间久了,就写出了诗:“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

那时候的长安,对于他这个才从清贫的小家小院里出来的得意少年郎,是如是地喜欢着这种“前路拥笙歌”的京城王家的生活,所以他由衷地恭维道:“涧花轻粉色,山月少灯光”,“还将歌舞出,归路莫愁长。”

他从未想过要回家,因为他以为这就是他想要的。

他押的注押对了,只用几首诗就打动了歧王,正如他只用一首红豆诗,就打动了长安所有少女的心一样,他为自己赢来了人生第一个机会。

一切是那么的精心,精心得环环相扣,不曾有一点意外。

——当时王维想应举,但有一个叫张九皋的人,走通了公主的后门,公主曾授意考试官,要以张九皋为解头。王维也将应举,同岐王商量,歧王如是地叮嘱:“子之旧诗清越者可录十篇,琵琶新声之怨切者可度一曲,后五日至吾。”王维即依命,如期而至。岐王让他穿上锦绣的衣服,鲜华奇异,带着一把琵琶,来到了公主的府邸。

那时的他,妙年洁白,风姿都美,公主看见了,问岐王:“这是何人啊?”岐王说;“是个懂音乐的。”便让王维给公主独奏新曲。王维弹抚琵琶,声调哀切,满座动容。

公主直接就问王维:“这是什么曲子呀?”王维起身答:“是《郁轮袍》。”

岐王又趁机对公主说:“此人非止音律,至于词学,无出其右。”

公主更惊奇,问王维是否有写就之诗,王维从怀中拿出数卷诗献上。公主看过之后,惊骇道:“这都是我所诵习过的,从前以为是古人之作,原来就是你写的!”于是让王维更衣,不作伶人看,而升于客人之列。

席间,众人谈笑之际,王维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公主不禁一再瞩目。岐王见时机成熟,便说:“若今年能以此人为解头,诚为国家的荣光。”

公主说:“那为什么不叫他去应举?”

岐王说:“此生不得首荐,义不就试,然已承贵主论托张九皋矣。”

公主笑道:“那是因为他人求情,哪是我要给张九皋。”随即回头对王维说:“你要取解头的话,我当全力荐你。”

公主改荐王维,王维做了解头,一举登第。

就这样,王维登了茱萸峰四年后,他中了进士,开始了自己的仕途。

他的桂花,终于开进了他梦寐的宫墙里,他的青春,在他刚刚绽放的时候,就迎来了最好的年华,他成功得太容易,他以为他的一辈子就能这样地随心所欲。

但是,他的成长却刚刚开始。他以为是结果的地方,一直提携着他走人生路的天使说:我把你放下,你从这里自己开始走吧。

于是,五年后,因为大意,家里的伶人犯忌舞了黄狮子,王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贬。贬到了济州。

后来,干脆辞了官,就像现在的北漂族一样来到长安闲居,正好结识了孟浩然。孟浩然是赴长安应试,落第后滞留长安一年,正打算冬天返回襄阳,王维作了诗《送孟八浩然归襄阳》:

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

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

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

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劝孟浩然回乡隐居,不必辛辛苦苦地来长安应试求官,不要再像司马相如那样献什么《子虚赋》了。但是这一招,后来却被王维自己用对了地方。

送走老友后两年,妻子也去世了,此时的王维才三十一岁。从此后,王维也不再续娶,独身终老。一个人去看桂花,也一个人归。因为心无所羁绊所以才可以来来去去地过两种亦官亦禅的人生。

虽然劝了好朋友孟浩然,不用考什么试来做官,但王维自己总是不甘心,于是在他三十四岁那年,赴洛阳,献诗给张九龄,希求汲引。

第二年,时任宰相的张九龄爱惜他的才,重新委以高职。

但因为当时玄宗的宠妃武惠妃,谋废太子李瑛而立己子,命宫中官奴游说张九龄,张九龄叱之。后来又在人事安排上跟玄宗唱了反调,让玄宗很是不悦,而他在这之前更是居安思危地事先洞察出安禄山、李林甫等的叛国企图,可惜此时的玄宗被这些奸臣所惑,一意孤行地宠爱。所以张九龄此时在朝中的日子已经是日益艰难。

所以就在他重提拔王维的两年后,就因为一次惨烈的事件——张九龄推荐的周子谅“上书忤旨”在朝堂被活活打死,张九龄自己也就被罢了相,而王维也被牵连。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王维开始思考自己的何去何从。

王维知道,张九龄是个懂得他的人,而他的离去,将意味着,大唐的宫墙里已经再无了知音。

张九龄,就是那个留下让所有华人都浅吟低唱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人,他是个懂得桂花的智者。所以他留诗说: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也许那个时候的王维留给张九龄的印象,就是一朵如同月亮皎洁的桂花。而这朵桂花也当自坐山中,闻风坐相悦,何求美人折。

他说中了王维的结局,也说中了自己的结局。

在他留下的不多的诗里,如是的感遇诗,就有五首。你不得不要好好端详这个人。

当别人感激他的知遇之恩的时候,他感激的是遇见的这份情。

他总是懂得,他总是能提前预知,一个人,乃至一个大唐的方向。

此时的王维对张九龄的被贬,也只是感到非常沮丧,给张九龄的信《寄荆州张丞相》中说:“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他大约想到了归隐,但他更恋栈官场,迟迟不愿离去。

后来边境捷报传到朝廷,王维奉旨到边塞劳军。出使途中,他写下的那两句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让那个最荒凉的大漠成为了最让人遐想的去处。

也许大漠这个时候才碰到真正懂得自己的诗客。王维天生是个心里有佛的人,所以无论是见着桂花,还是大漠,他总是能见着那份禅静。

两年后,王维回到长安,又升了官。

因为太顺,归隐的心淡了些,若不是后来的形势急转而下,只怕我们会得到一个更加繁盛的大唐,而失去一个清幽洁净的桂花般的王维。

740年,张九龄去世,同年,孟浩然也去世。

王维只是哭,《哭孟浩然》: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而这一年,史称天下无事,海内雄富,行者虽适万里,可不持寸刃。

虽然知己好友爱妻都已经去世,但这个天下,亦还是这般的清明。所以王维还是喜欢这俗世的热闹。这时候的大唐,是让王维这般的诗人舍不得放身归隐的。因为归隐的心淡了些,所以更是要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身建造那桂花般的精神家园,而且一定要安在俗世拐弯的那一角安静的地方——好让自己随时放身入俗世的热闹,又能随时抽身入桂花的静界。

743年王维得到了宋之问在长安附近的蓝田辋川别墅,经营之,与裴迪同游,浮舟往来其中,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晚年的王维把在这里写的诗统统集为《辋川集》,因为辋川就是他的精神家园,而这里的诗就是他在这个家园里种出来的最美的花朵。而那首著名的桂花落的诗就是从这里开始静静地绽放,当她成熟而下落的时候,她的境界在文人胸中的共鸣已是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两个世界,他过得逍遥亦是洒脱,所以让大唐的诗人们无限欣羡。

那个时候的文人,既追求建功立业、壮烈激昂的事业,又追求自然淡泊、清静无为的生活。即使是那些终生励进的诗人,也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对后者的追求。

安静的快乐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也许这个时候的王维的精神追求不过是停留在境界的精心营造之中。他未来得及以他尚不是曲折的人生来彻悟,他也未曾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懦弱而不足以让他坦荡荡地做一英雄,他只知道他很喜欢也很得意这样的生活方式。

然而在756年,安禄山起兵反唐。

于是唐玄宗从繁花的梦中醒了,带着他的爱妃、儿孙逃了出去;长安的大臣们从盛唐的梦中惊醒时,金殿之上却已不见了皇帝的踪影。而这些大臣,连同王维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便成了安禄山的俘虏。

唐玄宗一路避难到西蜀。他这时只想起了张九龄以前提醒的话,为之流涕,遣使至曲江祭张九龄,说:“蜀道铃声,此际念公真晚矣;曲江风度,他年卜相孰如之。”

很多事情,总是要很久之后,才明白对错。很多事情的对错,也是要很久之后,甚至很多当事人都无法再能见证的时候,才能知道对错。

但是,不管怎样,大唐的牡丹哗啦啦地落幕,已经不是张九龄能挽回的颓势。

盛唐的骤然落幕,也将王维推到了人生最尴尬的境地。

王维被安禄山带到了洛阳,囚禁在菩提寺中,环刃交加。

他曾想“服药取痢”,但只是太天真,他是“天下文宗”,只要他在,安禄山要的就是这个。

但他的勇气不够他吃药自尽,而只够他吃药装病,其实只能说,他觉得大唐还有希望,他还想再回到长安的蓝田辋川别墅,继续自己亦官亦禅的生活。他不想无端端为这飞来横祸殉了节,他只想守着,却再也由不得他自己。

他要想守着,就得先做着。

所以,他还真是担待了伪任。

我们可以义正言辞地指责他的退却,但我们也不得不明白他总有想活下去的权利。一切只看他的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王维做坏人的勇气也只够让他成为懦夫。

然而,头低下了,心总是知道分寸的。也就是这点分寸,才让他得以在动乱后重换回一片可以再种桂花的天地。

安禄山进入长安城后,血洗完长安城,即抓得梨园弟子数百人,带到洛阳,在洛阳的凝碧宫宴其部下,王维闻之而悲,暗中作了一首诗《菩提寺私成口号》: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也正是这点心里的悲,和这首诗救了他的命。

757年,唐军相继收复长安、洛阳,王维与其他陷贱之官,均被收系狱中,随后押到长安。王维按律当死。但有人提出王维的这首凝碧宫的诗可证其忠心,加之王维的弟弟王缙请求削己官职以赎死罪,那些长安的诗人们也去求情,唐肃宗终究原谅了他,不但不杀,而且还给了个太子中允之职。

也许那首诗,只是给了大家一个借口,给了长安的诗人,给了唐肃宗一个借口,那些有切肤之痛的诗人是深知对于一个心存希望想要留身重见天日的文人要做出那种决策的艰难,可能一个死的念头起,就成了英雄,一个生的念头起,就成了懦夫。而唐肃宗,在这个百废待兴的长安城里,他实在再无杀人的决心。

这时,王维已五十七岁。

758年,王维施蓝田辋川别墅为寺庙。

也许长安的宫墙坍塌,才让王维发现自己所刻意去经营的境界,竟是如此地脆弱,担不起刀架肩上引歌长啸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