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驳圣伯夫:一天上午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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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房间

我有时很容易想起睡觉时忧喜参半的那个年龄,尽管如今大不一样了,那时往往我睡得差不多跟床、扶手椅、整个房间一般无声无息。我惊醒,只是熟睡的整体中一部分醒来,我意识到整体的睡眠,津津有味,听见护木板干裂的劈啪声:只在房间沉睡时才听得见;望着黑暗万花筒,一转身很快与床合为一体,失去知觉:我舒展四肢,如同贴墙种植的葡萄枝蔓。我在这样的短暂苏醒中好比放在案板上的一个苹果或一瓶果酱,似醒非醒,蒙眬中只见餐橱里夜色浊重,橱板剧烈作响,啊,太平无事,于是转身跟其他苹果和果酱瓶为伍,美滋滋地又进入无知觉状态了。

有时我睡得那么深沉,或入睡得那么突然,一时失去所处地点的方位。有时我思忖,周围物件的静止,没准是因为我们确信它们一成不变和非它们莫属而强加于它们的。不管怎么说,当我惊醒不知身处何地时,我周围的一切:物体,地域,岁月,在黑暗中旋转。我侧身躺着,因太麻木一时不能动弹,竭力想弄明白自己的方位。于是自我幼年的侧身方位逐一出现于隐约的记忆,重新构筑我睡过的所有地点,甚至那些我多年从未想过的地点,也许至死都不会想起来的地点,然而又是我原本不该忘记的地点。忆及房间、房门、走廊,记得入睡前想什么和醒来时想什么。记得床那边带耶稣像的十字架,记得卧房凹角暖隅的气息:那是在我外祖父母家,当时还有几间卧房,至于父母嘛,此一时彼一时,其时不喜欢他们,不因为觉得他们精明,而因为他们是父母;上楼睡觉,不因为想睡,而因为睡觉的时间到了,并且不是拾级而上,而是两级一跳,以示意志,承诺,礼仪,睡觉的仪式还包括快速爬上大床,然后拉上蓝立绒镶边的蓝棱纹平布床帘;生病睡在那里时,按旧医道,一连好几个夜晚,陪伴你的是一盏放在锡耶纳大理石壁炉上的长明灯,倒不必服用伤风败俗的药物,但不允许您起床,不允许您相信可以和健康人一样生活,病了,就得盖上被子,喝无害的汤剂出汗,因为汤剂包含着草场上的野花和老婆娘两千年的智慧。就在那张床上,我侧着身,自以为舒展躺着,但很快跟我的思想会合了,即伸懒腰时出现的第一个思想:该起床、该点灯温习功课了,上学前要好好温习,如果我不想受处罚的话。

然而,我侧身卧时又想起另一种姿势,一转身就摆出那种姿势,原来床换了方向,卧房换了形状;卧房又高又窄,金字塔形,那是我到迪耶普去度康复后期,房间的形状直叫我心里别扭,头两个晚上怎么也适应不了。因为我们的心灵不得不接纳和重新描绘人家献给它的新空间,不得不喷洒它自己的香水,发出它自己的音浪,在这之前,我知道最初几个晚上要受怎样的痛苦,只要我们的心灵感到孤独,只要不得不接受扶手椅的颜色,挂钟的滴答声,压脚被的气味,只要它不得不试图适应金字塔形的房间而又不得要领,不管怎样使自己膨胀、使自己伸长、使自己缩小都无济于事。喔,这么说,我在那间房间,正是康复期,妈妈就睡在我身旁啰!我怎么没听见她的呼吸声也没听见海涛声呢……这么说,我的身子又想起另一种姿势:不再躺着,而是坐着。在哪里呢?在欧特伊花园的柳条扶手椅里。不,天太热,是在埃维昂游戏俱乐部,他们熄灯时没发现我在扶手椅里睡着了……墙与墙越来越靠近,我的扶手椅转了个一百八十度,靠到窗户上。原来我身处雷韦永古堡我的睡房里。我一如既往,晚饭前上楼小憩,不料在扶手椅里睡着了,晚饭也许开完了。

我并没有受到责怪。我住外祖父母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在雷韦永时,我们散步归来九点才吃晚饭,是我当时最长的散步。每次返回古堡总是兴趣盎然,古堡超然矗立在紫霞烂漫的天空,一个个池塘的水丹霞似锦,不过,七点吃晚饭前挑灯阅读一小时则别有一番情趣,更有神秘感。我们天黑出发,穿过村镇大街,时不时出现一家室内灯火通明的铺子,昏暗中宛如水族馆,泛着饰以闪光片的滑腻亮光,在玻璃柜壁的映照下,店中人员黑影绰绰,在金光灼灼的酒色中徐徐移动,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观察,依然专心致志为我们上演一幕幕光彩夺目的好戏,揭示着他们日常生活和幻想生活的奥秘。

等我到达田野,落日余晖只映照半壁河山,另一半壁已是月色溶溶。很快皓月千里,整个天地月明如画。只见成群的归羊以不规则的三角形,似蓝非蓝地浮动。我行进时像只小船,独自完成自己的航程,我的航迹载着我的影子随我穿行,后面留下一望无垠的神奇。有时古堡女总管陪伴我。我们很快超过我下午散步的极点,即最长的散步都未到达的田野;我们走过我从来只知其名的教堂和古堡,后者似乎只应当在梦想的地图上出现。地形起变化了,高坡洼地,必须攀登山坡,有时则遇到洒满月光的神秘山谷,我和同伴,在下到形似乳白色圣餐杯的山谷前,我们停顿片刻。无动于衷的女总管脱口而出说了句什么,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不知不觉置于她的生活之中,不过我不相信我会永远进入她的生活,没准我离开古堡的第二天,她早已把我从她的生活中赶走了。

就这样,我侧身卧时在它的周围展现一个个卧房:冬天的卧房,是喜欢与外界隔离的,整夜炉火不熄,或在炉火映照下,房里的人喜欢双肩隐约围绕一层蒙蒙热气;夏天的卧房,喜欢与大自然的和煦融为一体,如同睡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在布鲁塞尔睡过的一个房间便是如此,形状那么明媚宽敞又那么内秀密闭,使人感到好像躲进安全窝,又好像处在自由自在的社会。

所有这些回忆都不超出几秒钟。转眼我就觉出自己处在一张窄床上,房间里还有其他几张床。闹钟未响,但应当赶紧起床,以便有时间去食堂喝杯牛奶咖啡,然后出发去乡间远足,由乐队开道。

夜将尽,我的记忆中缓缓鱼贯显现各种不同的房间,我的身子处于其间,确定不了在何地苏醒,犹犹豫豫,直到我的记忆力使它确认处在我现在的房间。于是它立即把现在的房间全部重筑,但因为从自己颇为不确定的姿势出发,它错误计算了整个布局。最后由我来确定五斗柜在我这边,壁炉在我那边,窗户在远处。这时,我突然瞥见我所确定的五斗柜上端,已经升起一抹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