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驳圣伯夫:一天上午的回忆
4211400000004

第4章 睡眠

我不知道为什么硬要回忆那个早晨,其时我已经病了,整夜没睡,清早上床,白天大睡。曾几何时,我晚上十点就寝,尽管小醒几次,却一觉睡到翌日清晨,真希望这样的时日重现,但今天似乎觉得那是另一个人的生活了。经常灯刚灭,我便入睡,快得来不及思量:我睡了。半小时后,我想到应该睡着了,这个想法反倒把我弄醒,以为手上还拿着报纸,心想把它扔下,自言自语“该熄灯睡觉了”,但十分惊异,我周围只见一片昏暗,这片昏暗使眼睛颇感舒适,可脑子也许就不那么舒适了,对我的脑子来说,这片昏暗有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可思议,有如真正叫人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

我重新点上灯,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子夜。只听得火车的汽笛声忽远忽近,描绘着荒原的广漠:荒道上有个旅客匆匆赶往临近的车站,月光溶溶,他刚离开朋友们,此时正把跟朋友们一起享受的快乐铭刻于记忆,还刻上回家的快乐。我把面颊贴在枕头美丽的面颊上,枕头的面颊如同我们童年的面颊,始终饱满和鲜嫩,就这样,两张面颊紧紧贴在一起了。我又点上灯看了看表,还是不到子夜。此时在一家陌生旅馆过夜的病人疾病大发,痛醒之后,庆幸瞥见门下有一线亮光儿。好运气,天亮了,过一会儿侍者就会起床,只要按铃,就有人来救护。他忍着痛苦,耐心等待。恰好他依稀听见脚步声……但就在那时门下的亮光熄灭了。时已子夜,原来人家熄灭了煤气灯,而他还以为是晨光,这样,他不得不孤独无助地苦熬一夜了。

我熄了灯,又睡着了。有时,就像夏娃从亚当的一根肋骨脱胎而出,有个女人从我姿势不当的大腿中间钻了出来,我即将领略女性的快感,满以为是她奉献给我的。我的身体感到她的体温,正准备贴紧时,我惊醒了。世上剩下的女子与我刚离开的女子相比远远不可同日而语,我面颊还留存她亲吻的余温,我的躯体酸痛,好似还在承受她的躯体重压。渐渐对她的记忆消散了,我忘却梦中的姑娘,忘得很快,恰似露水夫妻一场。有时,我梦见儿时散步,感觉来得不费吹灰之力,但到十岁时就永远消失了,那些感觉尽管微不足道,可我们渴望重新认识,好比某公一旦知道再也见不到夏天时,甚至怀念苍蝇在房间里嗡嗡作响,因为蝇声意味着户外烈日当空;甚至怀念蚊子嘶嘶,因为蚊子嘶噪意味着芳香的夜晚诱人。我梦见我们的老神甫揪我的卷发,吓得三魂冲天,如鼠见猫。克洛诺斯被推翻,普罗米修斯的发明,耶稣的降生,把压在人类头上的天空闹得不亦乐乎,但都不如我卷发被剪去时的盛况,那才叫惊心动魄呢。说实话,后来又有过其他的痛苦和惧怕,但世界的轴心已转移。那个旧法则的世界,我睡着时很容易重返,醒来时却总逃不脱可怜的神甫,尽管神甫已去世那么多年,可我仍觉得他在我头后揪卷发,揪得我生疼。在重新入睡前,我提醒自己说,神甫已仙逝,我已满头短发,但我依旧小心翼翼把自己紧贴枕头、盖被、手绢和庇护的被窝墙壁,以备再次进入那个千奇百怪的世界,那里神甫还活着,我还是满头卷发。

感觉也只在梦中重现,显示着消逝岁月的特征,不管多么缺乏诗意,总负载着那个年纪的诗篇,好比复活节的钟声那般饱满噌吰,蝴蝶花尽管绽蕾怒放,可春寒料峭,吃饭时不得不生火取暖,使我们的假期大煞风景。这样的感觉在我的梦中有时也重现,但我不敢说重现时诗意盎然,与我现时的生活完全脱离,洁白得像只在水中扎根的浮生花朵。拉罗什富科说过,我们唯有初恋才是不由自主的。其实,少年手淫取乐也是如此,我们在没有女人时聊以自乐,想象着若有女人贴身陪伴。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把自己关进孔布雷我们家的顶层贮藏室,那里悬挂着一串串菖蒲种子,我去寻找的快乐是未曾感受过而又别出心裁的,是别种快乐不可代替的。

贮藏室其实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房间严密上锁,但窗户总敞着,窗外一棵茁壮的丁香沿着外墙往上长,穿过窗台的破口,伸出她芬芳的脑袋。我高踞在古堡顶楼,绝对身只影单,这种凌空的表象使人心动,引人入胜,再加层层结实的门闩锁扣,我的独处更有安全感了。我当时在自己身上探测寻求我从未经历的一种愉悦,这种探求叫我兴奋,也叫我惊心动魄,其程度不亚于要在自己身上给骨髓和大脑动手术。时时刻刻我都以为即将死去。但我不在乎!愉悦使我的思想亢奋膨胀,觉得比我从窗口遥望的宇宙更广袤更强劲,仿佛进入了无限和永恒,而通常面对无限和永恒我则凄然惘然,心想我只不过是稍纵即逝的沧海一粟。此刻我仿佛腾云驾雾,超越森林上空的如絮云朵,不被森林完全吞没,尚留出小小的边缘。我举目远眺美丽的山峰,宛如一个个乳房矗立在河流两岸,其映象似是而非地收入眼底。一切取决于我,我比这一切更充实,我不可能死亡。我喘了口气,准备坐到椅子上而又不受太阳干扰,但椅子让阳光晒得热烘烘的:“滚开,小太阳,让我干好事儿。”于是我拉上窗帘,但丁香花枝挡住了,没完全拉上。最后,一股乳白色的液体高高抛射,断断续续喷出,恰似圣克卢喷泉一阵阵往外喷;我们从于贝尔·罗贝尔留下的人物画也可认出这种抛射,因为断而不止的抛射很有特性,其耐久的弧度像喷泉,显得十分优雅,只不过崇敬老画家的人群抛出的花瓣到了大师的画中变成一片片玫瑰色,朱红色或黑色了。

其时我感到一股柔情裹挟全身,原来丁香的馨香扑面而来,刚才亢奋时没觉察到,但花香中夹着辛辣味儿和树液味儿,好像我折断花枝时闻到的气味。我在丁香叶上只留下一条银色液迹,条纹自然,宛如蛛丝或蜗牛行迹。然而,丁香花枝上的蛛丝蜗迹在我看来有如罪孽之树的禁果,又如某些民族奉献给他们神明的那些未成器官的形式,从这银白色蛛丝蜗迹的外表下几乎可以无限引伸出去,永远看不到终点,而我不得不从自己体内抽出来,才得以反顾我的自然生命,此后一段时间内我一直扮演魔鬼。

尽管有断枝涩味和湿衣臊味,丁香的馨香却是主导的。它每天超然物外似的追随我,每当我去城外公园玩耍,在远远瞥见公园白门之前,门旁的丁香已经摇曳作态,有如风韵依旧的迟暮美人搔首弄姿,她们体态娉婷,花枝招展,送来阵阵清香,以示欢迎;我们行进的小路沿着河岸伸展,顽童们把玻璃瓶放入激流中用来抓鱼,玻璃瓶给人以双重的清凉感,因为不仅盛满清水,如同餐桌上那般晶莹,而且被河水包围,多了一层透明;河中,我们扔下的一个个小面包团引来许多蝌蚪,原先它们分散在水里,片刻前还不见踪影,顿时凝聚成一团活动的星云;将过小木桥时,看见一个戴草帽的渔夫,伫立在漂亮的别墅外墙一角苍青的李树中间。他向我舅舅致意,舅舅一定认识他,示意我们不要做声。然而,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从未在城里遇见过,至于教堂歌手、侍卫、侍童,尽管看上去像奥林匹斯诸神,他们的实际生活却不那么荣耀,我是经常跟他们打交道的,还有马蹄铁匠,乳品商,食品杂货商的儿子,都是熟人,相反,我每每看见小园丁,他总在公证人围着灰墙的花园里干活儿;我每每看见渔夫,总是在小径两旁李树茂盛浓荫密布的时节,他总穿毛纺上衣,头戴草帽,而且总在空廓的苍穹下连钟声都优哉游哉、连云朵都从容悠闲的时刻,其时鲤鱼百无聊赖,因气闷烦躁而向未知的空中猛蹿乱跳;也总在这个时刻,女管家们望着表说,吃点心的时间还未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