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驳圣伯夫:一天上午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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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作者前言

我对智力的评价与日俱减,而与日俱明的则是,作家只有超越智力方能重新抓住我们印象中的某些东西,就是说触及他自身的某些东西,也就是说触及艺术唯一的素材。智力以过去为名向我们反馈的东西,已不是这个东西的本身。事实上,恰如某些民间传说的亡灵所经历的那样,我们生命的每个时辰一经消亡,立刻灵魂转生,隐藏在某个物质客体中。消亡的生命时辰被囚于客体,永远被囚禁,除非我们碰到这个客体。通过该客体,我们认出它,呼唤它,这才把它释放。它所藏身的客体,或称感觉,因为一切客体对我们来说都是感觉,我们完全可能永远碰不上。就这样,我们生命的某些时辰永远不会复活。因为这个客体太小,一旦坠入茫茫尘海,在我们行进道路上出现的机会微乎其微!有一座乡间别墅,我曾在那里度过好几个夏天。有时我追忆那些夏天,想起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很可能那些夏天于我永远消亡了。然而它们却复活了,就像所有的复活那样,多亏了一个简单的巧合。一个雪天夜晚,我回家时冻僵了,热气怎么也缓不过来;由于我依旧在卧室灯下开卷阅读,老厨娘建议我喝杯茶,而我此时是从不喝茶的。事有凑巧,她同时端上几片烤面包。我把烤面包浸入热茶,当把面包送进嘴里,腭部感到浸湿变软的面包带着茶味时,我一阵心慌,觉出天竺葵和橘树的香气,顿时眼前一片光明灿烂,其乐融融。我待着不动,生怕稍微一动,这奇妙的一切就会中止。我在莫名其妙之间,仍抓着奇妙无穷的湿面包另一端,突然我记忆的隔板纷纷倒塌了,旋即上述在乡间别墅度过的那些夏天从我的意识中脱颖而出,带着明媚的早晨以及一连串兴冲冲乐悠悠的时辰纷至沓来。于是,我想起来了:每天我起床穿好衣服,下楼去我外公的房间,他也刚醒,正吃茶点。他把一片面包干往热茶里浸一浸,喂给我吃。夏天过后,茶泡面包所产生的感觉变成了藏匿所,消亡的时辰,——消亡只是对智力而言,纷纷到此躲藏;那些消亡的时辰,我没准永远找不回来,如果那个冬天夜晚我从雪地冻僵回来,厨娘不建议我喝茶的话。因为复活,靠神奇的契合,与饮料联系在一起了,而我原先并没想到。

我品尝了烤面包,迄今模糊和晦暗的花园立即整个儿呈现,带着被遗忘的小径以及路旁一个个篮式花坛,带着所有的花朵,一并浮现在小小的茶杯里,如同日本花朵只在水里重新生根。同样,在威尼斯的许多日子,智力一直未能向我反馈,对我来说,已经消亡了,直到去年,我穿行一个院子,突然在发亮而不平的方石地面上站住。和我一起的朋友们怕我滑倒,但我示意他们继续往前走,表示我马上会赶上去的。一件更为重要的客体拴住了我,虽然不知道何物,但我内心深处感觉到某件我未认出的往事跃跃欲现:正因踩着这块铺石我才心慌。我感到一股喜悦袭遍周身,感到即将从我们自身吸取纯净的养料:这养料就是过去的印象,保存得纯而又纯的生命养料,我们只能根据保存下来的生命来认识生命,因为我们当前经历的生命还未出现于记忆,而处在使它消亡的感觉中;这种生命养料只求释放出来,急欲扩大我的诗情和生命的财富。但,我要释放这种生命养料却深感力不从心。唉!在这样的时刻,智力对我毫无用处。于是我退后几步,重新踩上这些发亮而不平的路石,尽可能恢复原状。脚的感觉与我曾在圣马可洗礼小教堂前光滑而有点不平的铺石地上所产生的感觉完全相同。那天为我准备的一叶威尼斯轻舟停在运河上:那河上的婆娑阴影,那驾舟漫游的愉悦,那些时辰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纷纷涌现,于是我在威尼斯的那天又重新过了一遍。

不仅智力不能帮我们复活这些时辰,而且这些过去的时辰只会藏匿到一些客体里,而智力则无法把它们体现出来,您千方百计有意把您经历的时辰与客体建立联系,而智力则在其中找不到栖身之地。更有甚者,假如另一种东西可能使它们复活,它们即便与智力一起复活了,也变得毫无诗意。

记得一次乘火车旅行,从窗口眺望,但见景色从面前闪过,我竭力提炼其时的印象。我随手写下见闻,望见乡间小公墓闪过时,笔录了照射在树林野花上灿烂的一道道阳光,就像《幽谷百合》里所描写的那样。之后,我一试再试,反复追思光束横贯其间的树木,追思那个乡间小公墓,试图展现那个白日,我想说那个实实在在的白日,而不是白日冷冷的幽灵。但我办不到,拼死拼活也办不到,可有一天吃午饭,一不小心,汤匙落到盘子上,发出的声音,与那天扳道工敲打停在小站上火车轮子的锤声完全相同。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金光耀目的时辰,伴着叮当锤响在我眼前复活了,于是整个白天充满了诗意。只是不包括小村公墓,不包括光线纵横的树木,不包括巴尔扎克的野花,因为这些是特意观察得来的,与富有诗意的复活无缘。

可叹哪!客体,有时我们碰得到,其失落感虽令我们怦然心动,但时间过于久远,对其感觉不可名状,呼唤不灵,复活不了。一天,我经过一家事务所,看见一块绿色粗布堵着窗玻璃的碎口,我猛然站住,若有所思。光彩夺目的夏天陡然而至。为什么?我竭力回忆。我仿佛看见胡蜂在阳光下飞舞,仿佛闻到餐桌上樱桃的香味,但回忆不下去了。片刻间我好似半夜惊醒过来,不知身在何处,试图挪动身子以便弄清所处的地方,因为不知道在哪张床上,处在哪栋房子,处在哪块土地,处在何年何时。我就这样犹豫了片刻,围绕方形绿布琢磨所能忆及的各个地方和可能定位的时间。我对一生的各种感觉,朦胧的,已知的,遗忘的,同时进行了犹豫不决的筛选,这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很快我眼前一片模糊,记忆永远沉睡了。

就这样,多少次朋友们见我散步时碰到一条豁然开朗的林荫小径或一片树木突然停下脚步,我请他们先走,示意让我自个儿待一会儿,然而每每枉费心机。为了追忆过去而重新获得新鲜力量,我徒劳地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然后猛然睁开双眼,企图像第一次那样重见眼前的树木,结果根本无法知道我在哪里见过。我认出树木的形状,树木的布局,但树木呈现的线条仿佛从某幅在我心中抖动的活动画片描摹下来。再往深处我就讲不出来了,而树木仿佛以其稚拙而多情的姿态向我表示不能说话的遗憾,表示无法向我揭示秘密的遗憾:它们明显感到我解不开那个秘密。一次弥足珍贵的经历,珍贵得足以使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的经历,于我则恰如幻想,幽灵般向我伸出无力的双臂,有如埃涅阿斯在地府遇到的一个个影子。这是我在曾有过幸福童年的城市近郊散步时产生的经历?抑或只是后来我遐想妈妈病入膏肓所在的那个想象的地方?那地方虽然是想象出来的,但与我的童年之乡几乎同样历历在目,由于我在湖旁在整夜是月色清辉的森林里冥思遐想,相形之下,我的童年之乡反倒只是个梦。我懵懵然一无所知,不得不追上在路角等我的朋友们;我心中焦虑,唯恐永远遗忘一次经历:再也回忆不起来了,唯恐忘却故人:他们正向我伸出亲切而无力的双臂,仿佛在说:让我们复活吧!在重新跟伙伴们同行和聊天之前,我再次回头张望:树林含情脉脉而哑然无声,其逐渐消失的曲线还在我眼睛里蜿蜒,而我的目光却越来越失去了洞察力。

这种经历是我们内在的精华,相比之下,智力的东西似乎很不切实。所以,尤其当我们的精力开始下降时,我们求索一切有助于重新获得这种寓于我们心身的经历,即便我们不被那些富有智力的人所理解,他们不懂得艺术家离群索居,不知道艺术家不在乎所见事物的绝对价值,不知道价值观念的标度只能刻在艺术家身上才作数。外省一场糟糕透顶的音乐会,风雅人士觉得不伦不类的一场舞会,对艺术家而言,很可能比巴黎歌剧院精彩的演出或圣日耳曼城关风雅的晚会更为重要,或因为引起他某些回忆,或因为使他浮想联翩,心驰神往。艺术家喜欢对着火车时刻表遐想,想象某个秋夜他下车时,树木已经落叶,在凛冽的空气中散发出枯枝败叶的气味;他也喜欢捧着一本全是人名的书遐想,这些姓氏,他儿时很熟悉,但后来一直没有听说,这样的书对风雅人士而言,平淡无奇,但对他来说,如同上述火车站名,其价值则是高雅的哲学著作不可同日而语的,而风雅人士会说该艺术家虽有才气却趣味恶俗。

也许人们会惊异我虽对智力不以为然,却在下面的篇章恰恰以智力为主题论及智力给予我们的启迪,这些启迪与我们通常听说和读到的陈词滥调是相抵触的。我已来日无多(况且谁人不是相差无几呢?),卖弄智力挺无聊的。然而,智力的东西,尽管比我刚才讲的情感秘密较为逊色,但毕竟有其自身的用处。作家不仅仅是诗人。甚至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也用智力的经纬来把散落的情感珍宝编织起来,因为在我们这个不完善的世上,艺术杰作只不过是大智者的沉舟残骸。如果我们认为在这个重要的问题上人们有意让自己最美好的时光阴差阳错,那么有时需要抖擞一下自己的慵懒,需要站出来说话。圣伯夫的方法,也许首先不是一个那么重要的研究对象。但随着下列篇章的进展,我们没准会发现圣伯夫的方法涉及许多非常重要的智力问题,也许对艺术家更为重要,也许涉及我开头讲的智力次等性。智力的这种次等地位,毕竟仍须求助智力来确立。总之,智力之所以不配顶戴至高无上的桂冠,是因为唯有它能授予桂冠。如果说智力在德行的等第上只占次位,那也唯有它能宣告本能占据首位。

马·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