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驳圣伯夫:一天上午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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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伯爵夫人

我们曾经居住在一座旧公馆主楼侧翼的二层,类似的古色古香府邸现今在巴黎已荡然无存;公馆正院原先或在民主潮流滚滚时车水马龙,或在爵爷庇护下各类遗老遗少来此苟延残喘,反正后来开出许多小铺子,拥挤不堪,就像大教堂周围琳琅满目的小店,幸而大教堂尚未受到现在美学的“毁坏”:正院从门房开始就是补鞋摊店,用丁香围成方块,由看门人占据,他在里面一边喂鸡养兔,一边草率补鞋;院子尽里住着一位“伯爵夫人”,自然按新签租约而居,但我觉得她仍享有自古以来的特权,那个时代“院子尽头的小公馆”一向住着“伯爵夫人”,当她坐双马敞篷四轮车外出时,总戴着帽子,插在帽上的蓝蝴蝶花很像门房-鞋匠-裁缝们小屋窗沿的菖蒲,四轮马车虽然不停,但为了表示不傲慢,她向送水工、我父母、门房的孩子们频频微笑,用手打个招呼,动作虽小却明显可见……

四轮马车的滚动声逐渐消失,通车大门重新关上;高头大马慢步缓行,听差的帽子高到齐二层楼,马车长达一间门面,沿着一家家铺面行进,给冷漠的街道喷洒一阵阵贵族的香气,时而停下发送名片,时而叫供应商前来马车旁听话,时而同交错而过的女友们打招呼,她们正去她也受到邀请的午间聚会或已经回来了。马车转向一条横街,伯爵夫人想先去森林兜一圈,回来时才去午间聚会,等客人走完,院子里有人呼唤最后的车辆,她这才姗姗而来。她非常善于同女主人寒暄,一边用带着瑞典手套的双手与对方握手,双肘不离身,然后接触女主人的腰肢,欣赏她的打扮,就像雕刻家安置他的雕像,就像女裁缝为紧身上衣试样,郑重其事地说:“实在不可能早来,尽管是真心诚意的。”郑重其事的姿态与她温柔的眼睛,和庄重的声音配合得天衣无缝,同时抛出一道美丽的紫罗兰色的目光,落在一系列横七竖八阻止她早来的障碍上,落在作为很有教养的她闭口不谈的障碍上,因为她不爱谈论自己。

我们的公寓套房位于第二个院子,面对着伯爵夫人的套房。如今每当想起伯爵夫人,总觉得她有某种魅力,但当时只需跟她谈上话,她的魅力就烟消云散了,而她自己毫无察觉。她属于这么一类人,他们拥有一盏小小的魔灯,但从来享受不着光明。每当认识他们,每当跟他们谈话,我们立即跟他们融为一体,再也见不到神奇的亮光,见不到小小的魅力,小小的特色,他们完全失去了诗意。必须停止跟他们来往,突然回首往事,重新瞥见他们,就像先前不认识他们那样,而后小小的亮光才会点燃,诗意的感觉才会产生。物件,地域,忧愁,爱情,好像都是如此。拥有者察觉不出其诗意。诗意只在远处闪亮。那些有能力发现诗意微光的人们,在他们眼里,生活反倒变得十二分沮丧了。如果我们想到我们渴望认识的人,我们不得不承认有个绝妙的陌生人,我们千方百计想认识,但一旦认识,他就消失了。我们重新见到他时,就像见到从未认识的人的肖像,当然我们的朋友X与此无关。我们熟悉的面孔啊,你们自从咱们相识以来一张张隐匿了。我们一生中习惯性地凭第一印象获取的高大的陌生人肖像付诸东流。当我们有力量打乱铺满原始面貌的各种画蛇添足,我们便发现从未见过的面孔脱颖而出,那正是第一印象铭刻下来的相貌,而我们则觉得从不认识的……智力丰富的朋友,请您像所有跟我每日聊天的人那样,瞧瞧那个年轻人,他双眼突出眼眶,急如星火,您有什么感受?而我,瞧见他行色匆匆从剧院走廊经过,则看出他像伯恩-琼斯的英雄或曼特尼亚的天使。

况且,在我们看来,女人的脸,甚至在恋爱中,也是一天十八变的。讨我们喜欢的脸盘儿,是我们创造的,我们采用某个目光、某个颊部、某个鼻准,使一千人中迸发一个。很快我们的注意力转到另一个人儿身上:她脸色苍白,带茶褐色,双肩拱耸,呈现不屑一顾的神态。现在所见到的是一张温柔的正面像,含羞带怯,白面颊和黑头发的反衬不起任何作用。多少前后相继的人,对我们来说并成了一个人!第一次见到的人离我们多么遥远哪!有天晚上,我把伯爵夫人从晚会带回她依然居住的那幢房子,而我已有许多年不住那边了;跟她吻别时,我拉开她的脸和我的距离,以便尽量把她看作远离我的一件东西一个形象,有如我从前见到她在街头停下跟卖乳品的女商人说话。我很想重新找到她的和谐,融合着紫罗兰色的目光,清秀的鼻子,倨傲的嘴巴,修长的身材,忧郁的神情,在我的眼里牢牢留住失而复得的过去,我凑过双唇,亲吻原先想亲吻的部分。唉!我们亲吻的一张张面孔不再包含引起我们渴望的东西,我们居住的一个个地域不再包含引起我们渴望相爱的东西,我们服丧的一位位亡者不再包含引起我们因失去他们而害怕的东西。这种想象中的印象的真实性弥足珍贵,艺术声称近似生活,若取消这种真实性,就取消了唯一珍贵的东西。相反,假如艺术单纯描绘生活,那就为最庸俗的东西提高价值;艺术也可能为赶时髦的人提高身价,如果不去描绘社会存在的东西,即微不足道的东西,诸如爱情、旅行、痛苦等,而千方百计通过从伯爵夫人脸上找到非实在的气色来重新获得社会存在的东西,而赶时髦的青年人,反倒渴望在紫罗兰色眼睛的伯爵夫人夏季星期日乘敞篷马车外出时找到她脸上实在的气色。

自然,我第一次见到伯爵夫人,第一次坠入情网,我只见到她脸上某种逐渐消失和转瞬即逝的东西,如同素描画家随意选择的东西,在我们看来则是一个“后侧面像”。但对我来说,这种蜿蜒的线条融入了瞬间的目光、弯曲的鼻子、撅起的嘴角,而把其余部分统统省略了;当我在院子或街头碰到伯爵夫人,她的装束经常不同,脸的大部分在我而言,是陌生的,我觉得见到某个不认识的人,同时却怦然心动,因为在饰有矢车菊的帽子和陌生脸孔伪装下,我瞥见或许可以说是一波三折的侧影和微撇的嘴角。有时候我窥伺她几个小时而不得一见,当她突然出现,我看见波浪起伏的细线条通达紫罗兰色的眼睛。但很快,这第一张任意的脸对我们来说代表着一个人,永远只有一个侧影,始终微微耸眉,眼睛里总是随时准备绽开微笑,明显可见的嘴角总那么开始撅撇,这一切是脸上任意的剪影,一系列可能出现的表情,局部的,短暂的,不变的,如同一幅确定某种表情的素描,画面一旦确定就不能再变了,这在我们就是最初认识的那个人。往后的日子里出现了另外的表情,另外的面貌;头发的黑色和面颊的苍白所造成的反衬,最初几乎跃然脸上,可久而久之我们就视而不见了。不再是嘲弄的眼睛所表露的快活,而是羞怯的目光所呈现的温柔。

她引起我的爱慕,进而增加了她贵族身份的稀罕性,那正院尽头对我来说似乎是难以接近的,仿佛有人对我说,一条自然法则永远阻止一切像我这样的平民进入她的公馆,如同阻止我腾云驾雾,对此我感到特别惊讶。当时我未谙世事,不晓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知道姓氏把人区分开来,定出各自的特殊性。我有点像我们的弗朗索瓦丝弗朗索瓦丝,普鲁斯特的家庭女佣。,她相信伯爵夫人的婆婆侯爵夫人的封号和那种称为挑棚的阳台之间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因为在侯爵夫人住的公寓套房上方有个挑棚,除侯爵夫人外,任何其他类别的人都没有这类挑棚阳台。

有时候想起伯爵夫人,我寻思,今天没有机会瞥见她了;我平静地往街的低处走去,走到乳品商店前,突然感到心惊肉跳,恰如一只小鸟瞥见一条蛇。柜台旁,一位女子边挑选奶酪边跟卖奶酪的女人说话,在她脸上我瞥见一条蜿蜒的细线条在两只迷人的紫罗兰色的眼睛上端起伏颤动。次日,想到她会再去卖乳品女人那里,我便守在街角等候,一等几小时不见她来,于是垂头丧气回家;横穿街道时,我不得不躲闪一辆马车,差点儿没给压死。我看见在一顶陌生的帽子下,在另一张脸盘儿上,蜿蜒的细线条沉睡着,眼睛无精打采,呈现淡淡的紫罗兰色,我完全认出来了,但却是心一紧之后才认出来。我每次瞥见,我每次脸色发白,踉踉跄跄,恨不得拜倒在她脚前,她觉得我“很有教养”。《萨朗波》中有一条蛇,体现一个家庭的精灵。由此我觉得那蜿蜒的细线条会重现在伯爵夫人的姐妹乃至她的外甥们脸上。我觉得假如我能够认识他们,我就会在他们身上领略一点她的风采。他们整个家族,就像依据同一面貌描画出来的不同图像。

在一条街的拐弯处,我认出伯爵夫人公馆的膳食总管朝我走来,他蓄着金色颊髯,我想,一,他跟伯爵夫人谈话;二,他看见伯爵夫人吃饭;三,他似乎是伯爵夫人的朋友,这就让我心慌三次,仿佛我也坠入了他的情网。

那些晌午,那些日子,只不过像串串珍珠的线,把她同当时最高雅的欢乐连接在一起;散步之后,她仍穿着蓝套裙去德·莫塔涅公爵夫人家吃午饭;白日已尽,掌灯接待时分,她去德·阿尔里乌夫尔公主家,去德·布吕伊夫尔夫人家,晚饭后,她的车假如仍在等她,她便拖着丝绸乳白的窸窸摆动、带着目光乳白的烁烁闪动、戴着珍珠乳白的瑟瑟抖动登上马车去德·鲁昂公爵夫人家或去德·德勒伯爵夫人家。后来我觉得这些人物无聊乏味,不怎么想去她们家了,并发现伯爵夫人跟我有同感,于是她的生命失去了一些神秘感,经常她宁愿跟我待在一起聊天,而不怎么去那些聚会了;其时我设想,在那些聚会上她应该保持本色,其余一切在我看来仅仅是一种内在的东西:我们丝毫不可怀疑剧本的精彩和女演员的天才。再后来,有时对她的生活进行推敲,得出的道理一经表达出来,跟我梦想的如出一辙:她与众不同,心目中只有旧时的名门世家。清谈至此,暂且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