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了狗熊淑娟。属国家二类保护动物,在山区,狗熊并不稀罕,甚至成为偷偷猎杀对象。中央电视台曾为猎杀东北虎的罪犯曝光,却无人对杀熊取胆的人说一句话。不是那个勘探队多事,淑娟决不会来这里,山间自有它自由的天地……在那个天地里淑娟被剐被杀自是它的命了,与今日这般景象完全是两码事。——想到这儿,林尧就特别恼恨那个让淑娟骑在他脖子上乐呵呵走进饲养组的老孙。林尧想,老孙若看到淑娟今日,不知有何感想。今日白打林尧接了李玉的班以后,淑娟就一直卧在墙角,脖子窝着,爪儿缩着,跟它儿时被拴在勘探队面口袋前保持着一个姿势。林尧将通向室外的小门打开,冬日的日光照射进来,照在淑娟杂乱的皮毛上,闪出一圈由尘土和光线组成的光圈。林尧透过小门看了看外面,熊山的围栏外靠着一男一女,看来是专为搞对象而来,那心思多不在熊上。这么一来,林尧倒是很希望淑娟能利用这难得的安静出去晒晒太阳,活动活动身体,它身上的螨与跳蚤已经猖狂到肆无忌惮的地步了。身体好的时候可以用药水为它冲洗,现在不行,现在弱不禁风的淑娟比“二八”的“俏佳人”还娇。
李玉用盆端米淑娟的午饭,几个掺了菜的糠窝窝头。林尧问:“这不就是昨天端回去的那几个窝窝头吗,怎么又回来了?”
李正说:“人家给的这,我有什么办法。上头又说了,国家调拨的资金和门票收入得保重点,淑娟属杂食类,跟那些猴的伙食在一块掺和着,猴们不吃肉,淑娟自然也不吃肉。”
林说:“胡闹!猴跟熊属两个科类,让熊吃猴的饭,长此以来,不贫血等什么。”
李玉说:“反正人家就给这,不吃也得吃。”
林尧端起盆子来到科办公室,将那些糠窝头朝桌上一撒,敲着桌子问正填表格的科长:“咱们这么人园子还养不活一只狗熊吗?”
科长说:“你应该说清楚,老狗熊,熊奶奶,活不了几天的熊家婆。”
林尧说:“它不老,它还能活,只要营养跟上去。”
科长说:“歇着去吧你,何必为只老熊操这么大心,在山里它现在连糠窝头也吃不上、现在它已经很共产主义了。”
林尧强调淑娟的伙食必须跟那些猴了分开。
科长说:“那不行,就这点经费,难道都喂了熊?长颈鹿呢?猩猩呢?还有那只马来象呢?这都是洋人送的,隔三差五他们要来人看,不能让它们见了人一个个都跟饿狼似的。”
林尧说:“只有淑娟是土著。”
科长说:“当然,特殊情况下土著必须做出牺牲。”
林尧悻悻地出了办公室,远远地看见猴山的陈红旗在喂他的猴子,无精打采的陈红旗与那些无精打采的广西猴倒也相得益彰。陈红旗与林尧关系不错,没事常来熊山串门,有时候还要下盘棋,临走再偷偷捎带走几个窝窝头,照顾他的猴子猴孙。几个窝头对淑娟如同塞牙缝,对他的猴则可和夜宵享用。林尧不想回熊舍,他不愿看淑娟那难受的样子,想起昨晚二大大出的主意,他就跑出园门去商店买糕干粉。
糕干粉自然是没有的,现在的孩子都娇贵,早已不是吃糕粉的时代了。林尧急得在柜台前直转,卖食品的是位大嫂,她望着林尧说:“孩子大了,要换换口味是吧?”林尧胡乱地点头,其实他没有一点儿带孩子的经验,妻子陆小雨因为出国,坚决不要孩子。
售货员拿出一袋星牌营养粉说:“试试这个,大米磨的,还有鸡蛋,还有鸡蛋,比糕干粉有营养。”
林尧看看价格说:“太贵了”。
售货员说:“哪有你这么当爹的,给孩子买吃的还嫌贵,一包进口婴儿奶粉都一百多呢,这才八块钱,能说贵?”
林尧不好意思再让人家拿回去,只好说:“就是它吧。”
售货员将营养粉用塑料袋装了,准备收钱。
林尧说:“我要十袋。”
“啥?”售货员瞪大了眼睛。
“十袋;”林尧用手比画出数目,不慌不忙地又重复了一遍。
售货员说:“我看你是第一回当爹,不会给孩子买东西,先买一袋、孩子爱吃再买。”
林尧说:“那家伙饭量大,一顿得吃四五包。”
售货员问;“男孩女孩?”
林尧说:“女的?”
售货员说:“什么姑娘这么能吃,别不是你要做什么试验吧,其实啊,你买得越多我越高兴。哪怕您拿营养粉打糨子去刷大字报呢。”
林尧提着十袋营养粉又到另一柜台买了一瓶蜂蜜,才在售货员疑惑的目光下走出出店门。
喂营养粉时,淑娟几天来第一次睁开眼睛,抬起了头,许是蜂蜜的气味唤出了山野的气息,刺激了它的食欲。淑娟吃力地舔食着盆内的糊糊,终于体力不支,又疲倦地将头伏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闭了眼睛。林尧想,不管怎么着,淑娟总算吃进一些,营养粉和蜂蜜总有些许热量,这种吃食最好能持续一周,或许能挽留住淑娟的生命。
下班时林尧路过猴山看见陈红旗正往猴笼内投放橘子。陈红旗向他打招呼,他才想到陈红旗有几天没到熊舍来了,便问:“你怎么不来偷窝头了?”
陈红旗笑笑说:“我们提前奔小康了。”说着从筐里挑出几个大些的橘子给他。
林尧看看筐里那些橘子。不过是有些硬伤,并不很烂,不但猴子,连人也完全可以吃。他剁了一个橘了填进嘴里说:“今天是猴儿们过节吗?”
“过屁节。”陈红旗说,“这些家伙都有主儿了,”“卖了?”
“有人领养了。陈红旗说着朝猴笼扬了一下下颌。”
林尧看见笼子醒目处已经挂出一块亮晃晃的铜牌子。上面有几个鲜明黑字:
友邦贸易公司领养。
“这倒新鲜,”林尧说,“又不是小孩子。还要把猴弄到他们公司去不成。”
陈红旗说:“领走也没必要,甭说多。只三两只,就能把他们办公大楼闹翻了天。”
林尧问:“怎么个领养法?”
陈红旗说:“他们给咱们钱,咱们给他们挂牌子。”
林尧问:“这个友邦公司怎么偏偏领养猴?”
陈红旗说:“听说是靠出口树皮树叶子发了大财,为那些树很伤了猴子的感情,总经理觉着有愧,也搭着总经理的母亲是属猴的,就领养了它们。”
林尧说:“总经理的父亲为什么不是属狗熊的呢?要那样我的淑娟也有着落了。”
陈红旗说:“这也是一条路子,现在什么都讲搞赞助,总得让人有发泄爱心的地方吧?全国不止一个动物园有领养现象出现,你是孤陋寡闻了。”
林尧说:“这儿挂块牌,那儿挂块牌,动物园寒碜不寒碜。”
陈红旗说:“老脑筋了不是,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讲面子!只要动物们能好好活下去,哪怕上头挂希特勒的牌子呢,猴们照样吃橘子。”
林尧与陈红旗坐在栏外剥橘子吃,边吃边聊。
广西猴们坐在栏内啃橘子吃,边吃边闹?
陈红旗说:“听说老虎明明也要有人领养了,领养人是美国华侨,不知和老虎有什么亲戚关系。”
林尧内心一阵焦躁,他为淑娟的命运感到不平,倒像被领养是件选模范的光荣事:陈红旗看出他的心思说:“熊不太招人喜欢,特别是老掉牙的熊。”
“谁说的?”林尧声音一下高了,“你是没跟它长处!”
陈红旗说:“废话,跟耗子处长了也有感情呢。”
林尧说:“你那是抬杠。”
受陈红旗的启发,林尧认为该去找一找人,首先他想到的是星星营养粉厂。他便折回熊舍去寻找袋上的地址。李玉已经接班了,正准备给淑娟弄晚饭,他看了营养粉说:“一袋八块,十袋八十,几顿就把工资折进去了,这么干不行。”
林尧说了想找星星厂支持的想法,李玉说他弟媳正好在那个厂看洗澡堂,明天可以去找她,让她帮着引见引见。
两人商定好,叫大去星星厂。进家门的时候林尧在院里碰到岳母,岳母说:“今天包了饺子,二大大亲手调的馅,你就在这儿吃吧,甭回去做了。”
林尧答应了一声,回到花厅拿了一瓶日本大关清酒,这是回小雨带回来的。
走进岳父住的正屋,他立即觉得光线暗了一大截,这主要由于所父的那套红木家具所致。靠西墙有块立式玻璃砖穿衣镜,年代太久远了,竟然反射出七彩的光,让人想到雨天在马路污水中见到的油花。一架古老的木钟迈着衰弱的步子嗒嗒地走着,钟表指示的时间只有参考价值而无实际意义。窗前的大书案上铺着白毡,摆着笔墨纸砚,花瓶中的腊梅含苞末开,他的岳父陆浚青正伏案精心为画中的梅花点蕊。林尧不懂画,但他知道岳父画得很好,在画界也颇有名气,话又说回来了,那毕竟与养狗熊是毫不搭界的两码事,他与岳父关系且好,却难得有共同语言。
林尧将酒放在桌上,岳母正摆放碗碟,大大推门进来了,年近八句的二大大依然硬朗,瘦小自上不枯干,头脑也相当清晰。
岳母见了说:“正要叫林尧去搀您呢,院里的方砖都长长了青苔,滑。”
二大大笑着说:“走惯了的,哪儿滑哪儿不滑心里有数。”
岳父见二大大来了,丢笔向饭桌走来,见到那瓶大关清酒,皱了皱眉说:“还是喝白干吧,中国饺子,日本酒,给人一种当汉奸的感觉。”
林尧说:“清酒只有十二度,不难喝。”
岳父说:“洗脚水一样的”于是就换了一瓶白酒。饺子端上来了,只有三盘,一人轮不上几个。岳父问饺子怎么这么少,岳母说:“这种馅岂是三十五十地吃的?”
林尧问:“什么馅?”
二大大说:“吃到嘴里再猜。”
林尧咬了一口饺子,肉细而嫩,微苦,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秀。他仔细审视着手中的饺子,却始终看不出是什么馅。
岳母说;“是鸡肉、鸽肉和菊花。”
林尧才一知道菊花原来还可以吃,可以包饺子,难怪岳父房中那几盆花不见了。
二大大说:“西太后就爱吃厚瓣白菊花,过去宫里有品火锅,叫菊花锅,是鸡鸭汤涮菊花,就是为老太后设计的。后来宫里的掌案太监张兰德出宫,将这道菜告诉了陆家祖父,成了陆家菜的保留节目,火锅里最后下的元宝小饺子,就是鸽肉菊花馅的。”
岳父说:“这样吃才能吃出节气,吃出清雅来。吃这种文化跟作画一样。深奥得很呢,有人一辈子也研究不透。”
岳母说:“皇家吃的东西难怪细发,只是这菊花饺子禁不住大肚汉吃,来几个拆火车的,一顿能把全城的菊花吃光了。”
林尧知道,岳母是城关“济仁堂”药铺掌柜的女儿,文化修养远不如格格出身的二大大,说话就难免粗俗,但心计却比二大大多多了,十个二大大也比不过。
三
早晨,林尧记着去星星厂的事,一起来就往熊舍打电话,问淑娟情况。
李玉在那头睡意蒙眬地说:“还好。”
“怎么叫还好?”
“这家伙把一锅营养糊都喝了。”
“现在它干嘛呢?”
“老样子,躺着。”
两人就约好儿时在南立交桥见面,临放下电话林尧又嘱咐一句:“别跟别人说咱们干嘛去了,特别是猴山那位,咱要饭的,要不来丢人”“你还是拉不下脸,”李玉说,“花子在旧社会都不是下九流,何况今天,那些拉广告的,搞推销的比咱们不惨?人家都觉着没什么你还嫌寒碜?经济社会就是把脸皮撕下来塞进裤裆的社会……”
李玉还在那头神侃,林尧把电话挂了。
两人来到了营养粉厂,见到了厂长,原来也是“老三届”学生,跟林尧在一个县插过队,虽然不认识也都听说过,所以很快搭上了话。
厂长说:“我对领养狗熊不感兴趣,如果我们的婴儿营养粉是狗熊牌,还有哪个家长肯掏钱,哪个孩子敢张嘴。”
李玉很夸张地说了一下淑娟目前的危机情况,说希望能得到厂长短期内的物质援助。
厂长说:“不行。一只熊一天喝八包星星营养粉,十天八十包,现在粮、蛋、油价格一涨再涨。我每生产一袋粉赔本一毛六,这样算下来我这个小厂负担不起。”
“这么一来双方便都没了话,林尧没想到三句话就把事情说到了头,到了非要说再见的地步了,只要一说再见。谁他妈还会再见谁,那样淑娟的一切,包括生命在内,就全完了。我……我想……看看车间,我从来没进过食品厂,不知道……”林尧不知怎么的憋出这么一句。
“很欢迎。”厂长说。“我陪你们去。”
林尧从与厂长打交道中体味到了该人行动言语的直率与简练。这个梳着平头,讲话爱用手势的厂长是他的同龄人,但在气势上绝对压倒着他。
来到车间,厂长用行话介绍着生产流程,林尧不住地点头,装作很用心地去听,内心却想着怎么把话往淑娟身上转。他指着在粉尘中操作的工人说:“应该引进国外生产设备和生产工艺,你这一套太落后了。”
厂长说:“倒是很想,但资金不足,又找不到合适合作伙伴。”
林尧站住脚说:“我可以帮忙,但你们要有诚心。”
李玉赶紧补充说:“他爱人在日本当研究员,专门研究经济,认识不少企业家。”
“真的?”厂长也停住脚步,严肃地看着林尧。
林尧点点头。
厂长说:“我许个空诺,将来与外商合资搞联营,赚了,第一件事我便是要领养淑娟,而且无论生产什么,牌子一定与熊有关系。以纪念我们相识的契要——熊:”
林尧说:“一言为定,你的钱赚定了。”
几个人又转了一个车间,林尧看见机器下面和墙角堆了一些营养粉,便问:“这些,都不能吃了吗?”
厂长说:“这都是清扫机器时扫出来的,不能食用。”
“你把它们给我吧。”有了前面的铺垫林尧觉得底气足了些,“给我们那头吃熊吃。”
厂长说:“也许可以吃,不过你得筛筛,闹不好里面会有土块,金属什么的。”
林尧听了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李玉也很激动,对着厂长一个劲儿道谢,把厂长闹得很不好意思说:“一点儿废料,值得不谢,你们要早说这可以用,问题不就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