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让工人找来笤帚,李玉非要亲自扫,李玉扫得非常细心,每个角角落落都顾及到了。林尧看着李玉伏在机器下的身态,忽然感到一阵心酸,眼圈有些发潮。他的神情被精明的厂长捕捉到了,厂长拍拍他的肩头说:“该叫你一声兄弟吧,你是个好人,至少这么多年来你的心还是软的。还没有磨出趼子来。”
林尧说:“这是因为我一直跟畜生打交道。”
李玉已将那些营养粉归集一处,一捧一捧往口袋里装,而后提起面袋,兴奋地对林尧说:“足有三十斤。”
林尧说:“过几大我们再来扫一次。”
厂长说:“用不着你们亲自来,我叫工人注意收集着就是了,凑一定数给你们送过去。”说着又从生产线上拿下几包营养粉送给林尧与李玉说:“这是给你们孩子吃的。不是给熊的。”
厂长帮林尧将营养粉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口。
林尧说:“闹了半天竟没记住你的名字。”
厂长说:“我叫丁一。姓丁的丁,一二的一。”
李玉说:“要是当什么代表你的名字准占便宜,按姓氏笔画老排在第一。”
丁一说:“如果生产再搞不上去,我这个厂长都。干不长了,还想什么代表。”
林尧说:“那不一定。”
李玉也说:“别太悲观。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双方握手言别,走出好远了,林尧还在念叨着丁一的名字,两人回到动物园门口,见门门吵吵闹闹围着一群人,售票的小窗口已经关了,售票员小米正坐在门卫室里掉眼泪。李玉跟小米正搞对象,赶紧支起车间她怎么了。小米说:“这怪得着我吗,是园里安排外地人来这儿搞个名猫展览的,加收门票五块钱,又不是装我自个儿腰包了,都冲我嚷什么。”
这时一个游客在门外喊:“我们是来看动物的。不是来看猫的,我们家养了四只猫呢,不稀罕。”
一个扯着孙子的农民也搭腔:“都说俺农民富得流油哩,俺卖了四升包谷带着孙子进城来看老虎。非让俺看猫,那猫多得走路绊人腿,轰都轰不动。俺说俺不看猫,还不行,门票猫票一块儿卖,两张猫票就一升包谷哩,回去一学说,村里人准笑俺是吃饱了撑的。”
李玉自然替小米说话:“老虎也属猫科,不过是大猫罢了,看完了猫再看老虎更有比较,”“啥话?”另一个游客搭腔了,“这么说动物园也可以养鸭养猪养兔子了,让大家放假带孩子来动物同认哪只是公鸡,哪,只是母鸡,”一干部模样的人说:“应该好好向上反映,这叫乱收费,乱摊派,不正之风。”
李玉还想说什么,林尧把他拉走了,林尧觉得领导也难,谁也知道动物园办猫展有点不伦不类,但又有什么办法,领导这么干就跟他今天厚着脸皮去替狗熊要饭似的,不得已而为之。
李玉说:“小米真可怜,让一帮人围攻得往门卫室里钻,这季度门票收入还得减。”
林尧说:“一句话,都是为钱所累。”
林尧在为淑娟煮糊糊时,李玉从伙房端来一大锅骨头汤,他将大半锅汤毫小吝啬地倒进糊糊中说:“骨头汤是大补,得让淑娟好好补一补。”
补的结果是淑女下下午便开始拉稀,严草的腹泻使本已无力抬头的淑娟在笼内不安地挣扎。林尧知道,这是腹疼的原因,他痛苦地看着淑娟发出人一样的呻吟却不能给以任何帮助。以往他可以放心大胆进入笼中,但今天不行,病痛中的熊是暴躁的,它完全可以翻脸不认人。
给医疗科打了电话,杜大人来了,说淑娟这种拉法,拖不了一两天就得死。
李玉一听脸都变了色,因为是他给淑娟端来一大锅骨头汤的,严格说也是“元凶”。
杜大夫说:“胃肠极度虚弱的狗熊哪里承受得了那样油腻的东西,爱欲其生,反欲其死,这就叫欲速则不达。”
李玉直给杜大夫说好话,林尧也不住央求。说淑娟是只很可爱的。
杜大夫没说话,掏出铁筒注射器,抓住淑娟的脖颈就扎进去,淑娟很小乐意地反抗,两只爪扇来扇去,不肯就范。蒙古大夫到底是蒙古大人,杜大夫竟巧妙地利用了淑娟的扭动而将药液推完。
林尧问:“什么药?”
杜大夫说:“麻醉药。”接着收拾药箱准备离去。
“就打一针麻药?”
杜大夫说:“等药劲上来,你们用车把它拉到医疗科来,它得住院治疗。”
李玉说:“你不跟我们一起干吗?”
杜大夫说:“我还要去猴山。”
“那些猴子怎么了?”
“也拉稀。”
李玉说:“该不是陈红旗看我端肉汤也给他的猴端了肉汤?”
林尧说:“别管人家的猴子,先想想怎么弄这庞然大物吧。”
“只有让陈红旗他们来帮忙。”
“你没听说他们的猴也拉稀了吗?”
“上次给南方一个动物园抓猴咱们可是全体出动的,他们连饭也没请,欠着咱们的情呢。”
两人正说着,淑娟已渐渐不支,圈子越转越小,眼睛也慢慢闭上了,呼吸眼见着急促起来。
“快去叫人,”林尧吩咐,“呆会儿药劲一过,在半道上醒过来谁也弄不住它。”
“我找谁去呀?”
“找领导。”
李玉飞决地跑了。
林尧走进铁笼,用手抚着淑娟的背部,张开手掌,竟是一把熊毛。林尧想到病到极至的人。那头发也是一把一把往下掉的,看着手中杂乱的毛,他不知淑娟还能活多久,心里有些怅然。
园领导带着几个民工来了,民工们害怕,死活不肯走进笼舍,他们说合同上没有直接接触凶猛动物一项,要干得加钱,这是件冒大险的活儿。
林尧说:“别怕,它是打了麻药的。”
民工们说:“万一药劲不够,它要是醒来怎么办?你是养熊的,它当然不会攻击你,只会冲着我们咬。”
林尧说:“淑娟是头好熊。”
民工说:“好熊也咬人,连狗还咬人呢。”
领导当下拍板,每人加工资十元,如果发生意外,动物园赔偿一切损失。
李玉说:“快动手抬吧,呆会儿它醒了你们跑都来不及。”
听李玉这一说,原本进来的几个民工轰地一下又跑出去了。林尧说:“一时半会醒不了,快把车推进来。”
车推进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把淑娟往车上的笼罩拖,笼子很小,刚能装下一只熊,这便是淑娟的“病床”了。
往医疗科推的时候围了不少游客、人们说:“咳,死了一只熊。”活着不显眼,死了这么大一堆。
民工们拉拉熊爪,向游人张扬:“活的!”
游人四处逃散,民工们显得很得意。
淑娟住进了医疗科,被麻醉后躺在墙角的笼内接受治疗。林尧和李玉除了应付熊舍的丁作以外还要轮换“陪床”,这几日把两人搞得苦不堪言。跟淑娟同时住院的还有两只广西猴,因为是繁殖旺盛阶段的猴,所以才有资格被送进来治疗。猴子被关在笼内,不知注射了什么药物。竟乖乖的,人一样地躺着,睁着眼,可怜兮兮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林尧:最怕见这种眼神,那是与淑娟一样的,天真无邪的,满是哀乞的美丽眼神。陈红旗也来,来看他的猴,林尧问他是不是也给猴们喝了肉汤,陈红旗说:“有肉汤喝就好了,它们是着了那些橘子的祸。”
林尧问橘子怎么会让猴们拉肚子。
陈红旗愤愤地说:“都是打过农药的,人会剥皮,猴有的会剥皮,有的整个儿吞咬,拉稀是轻的,没药死几个就是万幸。以后来了苹果之类的我他妈还得坐在笼子旁边边这些祖宗们削皮。”
林尧说:“可不是祖宗嘛,咱们都是由它们变来的?伺候先人应该。”话是这么说,心内却想,领养也有领养的弊端,什么事都得从正反两方面看。
林尧在铁笼。边给妻子小雨写了封信,请她帮星星食品厂寻找合作伙伴,除了说食品厂厂长曾是在一个县插队的哥们儿以外还特别谈到了厂长对淑娟的许诺,淑娟生命一线全在此举,万望全力相助。信写好了突然又异想天开,捋了一把熊毛,装进信封,在信尾又加几句:“淑娟病已十分沉重。只用于一摸,便脱下这些熊毛,观之能不让人心寒?”写完后再看陈红旗那边,猴子的情况似乎不大妙,民工正将一只死猴由笼里拖出,猴的臂无力地晃荡着,圆圆的小脑袋如熟睡的孩子一样垂下来。
林尧走过去,陈红旗仍旧背对着他。
陈红旗说:“它怀了崽儿。”
林尧知道,陈红旗眼满是泪。
四
下雪了,新年到了。
岁末的酒宴照旧由二大大来操持。二大大烧陆家菜,连采购也要亲自前往。陆家兴旺时她正年轻,上街选购山珍海味不问价钱,只求上好。质量要求极严,哪块鱼翅有节沙,哪些燕窝燕羽多,她都一清二楚。当年她与各海味店,各山货店的掌柜都很熟。谁也不敢哄骗内行的二大大。二大大为陆家酒宴操持多年,久而久之,陆家人待客的饭菜便形成一种程式:六个酒菜十八道大菜,外加汤类和甜点。而现在,二大大无论如何是做不动了,今年,巧她娘家的家的侄女金静来看她,二大大索性顺水推舟,指导着会静做出了陆家的几样传统菜。金静是下岗女工,原先在京剧团唱过青衣,后来进了陶瓷厂,里不景气,转产,就把她裁下来了,终日在家闲着,闲得心烦意乱的。
新年的饭桌上因为多了金静,自然多了不少生气,金静是演过戏的人,人很活分,一点也不拘谨,很得老头老太太们钟爱。金静称赞了半天陆家菜以后说:“你们怎么不把这大院子和这美味佳肴利用起来开办陆家菜馆呢?”
一时在座的人都惊奇了。
金静说:“把我姑姑的手艺全挖出来,要不失传了是一大损失呢。”
陆浚青说:“二大大连自己部顾不过来,还做什么陆家菜。”
金静说她可以过来帮忙,她姑姑动口,她动手。
“我看金静这个想法可以考虑。”岳母说,“陆家菜,这个设想好,谁不想尝尝旧社会官宦人家的荣肴啊,咱们家二人大手里许多菜新奇独特,外头人甭说见,听也没听说过,这对越吃越刁的中国人来说当是最乐意,接受的。咱们既然有这个条件,就应该充分利用。”
岳父说:“中国人都知道川、粤、鲁、苏八大菜系,那是从地域上划分的,但是从中国菜形成来分就有宫廷菜、官府菜、民间菜、外来菜、民族菜等等,同前官府菜也是人知道得不多,不过,陆家没人哪……”
金静说:“姑姑做指导,采买、烹饪我可以承当,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干。咱们再从劳务市场雇两个小姑娘就够了。”
林尧虽然没有说话,却也为之心动。
后来陆家人跟余静又商量了一整天,由余静列出计划,二大大设计出陆家菜宴席菜谱,每日晚间只供一桌,以家宴形式待客,一桌不超过十二人。宴席分正宴与闲适宴两类,正宴在前院正房,闲适在后园花厅,经过一通紧锣密鼓的准备,陆家大宅内部发生很大变化。
首先是余静进驻陆家大院。接着是陆浚青老两口腾出正房搬进东跨院,林尧腾出花厅住进外院的南小屋。
正房在岳母的坚持下被古建队修整一新,三间房打通连成一片,东两小套间改装成休息室。在陆家堆房内闲置了几十年的尘网蛛封的大圆桌也被请。出来,擦拭得锃光瓦亮,铺上了雪白的桌布。两间安置了木椅茶几,对门条案上挂着陆家祖先身着二品顶戴的画像,案上供奉着时鲜水果,进门给人一种鼎彝之家的雍荣富贵之气,让人有肃然起敬之感。
花厅的装修以雅为主,墙上挂了幅主人画的《寒江垂钓图》,左右各一联,上为“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下为“去解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花厅东部一个大八仙桌,八把花梨椅子,西部书案临窗,上摆文房四宝。案后一硬木花架,一盆四尺多长的天冬草泼墨般垂下,映出一派生机。这一切向人们显示出房间主人的修养是非同一般的,使来客不得不收敛起粗俗。
在二大大和金静的精心安排下,陆家菜突出了自己的风格,以干制海味和山珍为主,原汁原味地保留了旧日官宦人家的饮食特色。之所以少用生猛,是由于过去没有冰箱,保鲜几乎不可能,各官府包括宫廷,欲吃海货山珍多用干货发制,如鱼翅,鲍鱼,海参,鱼肚,鱼唇,熊掌,驼峰等等,吃的是小瘟火,功到自然成的慢上细做,品的是一种宁静心态下对中国饮食文化的理解与认同,让人从中领会到中国五千年文化的堂奥,不仅仅足一种美食的享受,更是一种精神的滋润。
购置干货,装修房屋的大部分经费来自岳父的画款和小雨、小雷从同外寄来的“孝敬”。林尧与金静虽然没钱却肯跑腿出力,也按一股计算分红,岳母事先讲好,头年赢利不分红,扩大投入,第二年再按股分红润一半,以这种滚雪球的办法将陆家菜逐步推向市场。大家深谙岳母是个好管家,这当得力于她药铺掌柜父亲的教诲,小家出身自有着小家出身的精明,当气陆家大宅在深夜仍响着岳母劈里啪啦清脆的算盘声时,竟使人觉得惟有这声音才是生意兴隆的根本。二人大的技术,岳母的算计,成就了陆家菜和市场发展的可能。岳母将未来的收银处设在门房小屋内,川的是老式算盘,记的是黄纸红格流水账,这一切都给人以古旧之感,与陆家菜的形式很般配。
万事俱备,只待开张。依着林尧,金静是要放炮、挂牌的,但岳父死活不答应,他再三强:“陆家不是开饭馆的。”
“明明是饭馆。”林尧跟岳父争执。
“是饭馆也不能叫饭馆。”老爷子晃着脑袋坚持。
岳母笑而不语。许久才缓缓地说:“不是饭馆也好,陆家也不可能开饭馆。”
林尧与金静大惑不解。
岳母说:“当然也不能功寸一篑,对外咱们谁也不说是开饭馆,只说陆家做官府菜请客,谁要品尝,提前三大预定,际家当家的还要出面作陪,否则恕不招待。”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新奇独特,只是不知能否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