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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狗熊淑娟(6)

林尧说:“它小时候给园了争来多少观众,那时候熊山日日都是围得里二层、外三的。现在,你们就容不得它安安静静地老死园中吗?”

领导说:“林尧你冷静一些,淑娟在,就占了一个熊的指标,它去了,我们可以申请进,一个年轻活泼的小熊。从领导来说也很能理解你的感情,一只猫跑丢了还心疼几天呢,何况一只大熊。”

林尧说:“你们就不懂动物。”

领导说:“这点你应该向李玉学习,你看,他已经高高兴兴到绿化班上班去了。”

林尧在园子里找到李玉,李玉正用花剪子嚓嚓地剪冬青树枝。林尧说:“李玉——”

李玉没吭声,低着头继续干他的活。

林尧说:“李玉,我在跟你说话呢。”

半天,李玉才说:“我听着呢。”

林尧说:“淑娟是从你手里亲自卖出去的?”

李玉说:“没错。是我把它塞到笼子里的。”

林尧说:“你也下得了手?”

李玉不理睬林尧,继续嚓嚓地剪他的冬青,剪刀又快又狠,李玉干得咬牙切齿。

林尧一把扯过剪刀扔在地上。李玉弯身拾起剪刀看也不看林尧,又剪。

林尧觉着李玉是有病,气得转身便走。

倒是李玉叫住了林尧,他说:“……你这一病也没人给淑娟带吃食了,淑娟走的时候连哼的劲儿也没有了……它瞅着我,向我求救。我救不了它,眼瞅着那些河南人把它拉出人门……直到门口,淑娟都在看着。”

我,我却站在那里没反应……我不如个畜生。

林尧无力地坐在路沿上。

李玉蹲下来搬着林尧的肩膀说:“我李玉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林尧,我发了誓,李玉从今往后再不养熊,我受不了这份儿折磨。”

林尧的两眼有些发直,他在地上坐了半天,不知在想什么。

李玉说:“你也到绿化班来吧,绿化班活累,又晒,没人爱干:但清静,再不跟动物打交道,对咱们挺合适。”

林尧说:“我要把淑娟找回来。”

“这不可能。”李玉说:“你上哪儿找那个马戏班子去啊?”

“我先奔河南,找着戏班子的老根儿、再顺藤摸瓜,一只熊,藏也藏不住的。”

“我看太渺茫。”

“走着瞧吧。”

林尧说过“走着瞧”,就像风一样刮走了,没有请假也没有跟家里人打招呼。几周过去,园领导觉着有申明纪律的必要,就让饲养科的人日日给林尧划旷工。说是旷够三个月就算自动离职,后来又觉着这样做不太妥帖,便在报上登上寻人启事,让林尧见报速回单位上班。

林尧却一直没有消息。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像压根儿没有存在过一样。他的妻子陆小雨几次打电话回来、得到的回答都是:正在寻找。

陆家的生意没有因为林尧的离去而受影响,仍是每日一桌地稳定前进。

丁一的“日星食品公司”现在不惟生产小熊曲奇,还生产中国黑米醋、日式煎饼、花生牛乳粉、神清速溶奶茶等等,生产干得轰轰烈烈。据说厂里职工每人每月的奖金是市长工资的一倍,至于厂长丁一的工资已然达到了共产主义初级阶段水准,周围郊县及贫困山区出现了十几所“丁一小学”,城东还有“丁一养老院”,都是“日星”出的钱,养老院的老头老太人们饭后负曝闲谈,所论也多与丁一有关。老有所养,惊心初定的老头老太太们定要饮水思源,感念衣食的提供者丁一先生了,便有通文黑又闲得无事者写了稿子,大家分头抄了,四处寄发。大家闲着也是闲着,有事总比没事好。有当过,音乐教师的某老太太甚至谱写一曲《丁一你好》,教大家演唱,唱者却热情真挚,爱心饱满。丁一者,真君了也。

丁一的大善之举自然也传到李玉耳中,他已无心与丁一再计较什么。只是由衷佩服人家头脑的灵活。领养狗熊的许,诺犹如在耳,却并不见落在实处反而弄出许多学校与养老院,这正是丁一的高明之处了,领养狗熊,狗熊不会写什么表彰稿了,也不会唱《丁一你好》的歌,一大把钱至多在清冷之处换块不起眼的铜牌子,这样的事丁一怎么会干?李玉终于明门,丁一是朋友的同时首先是个商人这样一个道理。

这天,丁一开着车来到陆家,说那个横路又要米签约,点名要吃陆家菜,丁一问陆家菜中有没有他还没吃过的。

岳母翻看着食谱说:“陆家的菜你基本都吃遍了啊。”

丁一看那食谱,也多是老面孔。

岳母说:“不妨去问问二大大。”

两人就往二大大房中走,丁一问林尧最近忙什么,岳母不愿提林尧出走的事,便搪塞说:“还是他那只熊罢了。”

丁一说:“下回来吃饭,我把支票带来,答应领养淑娟老没落实,林尧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是该为狗熊做点好事的时候了。”

岳母笑笑,没说什么。

二大大听丁一的要求想了半天说:“陆家菜本身档次就够高了,旧社会时一桌饭的用资比乡下一户殷实人家,一年的费用都高,就现在这价格也不是谁都能吃得起的。”

丁一说:“二大大,您再帮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吃过的?”

二大大说:“要说没吃过的倒是有,怕你没地方弄去。”

丁一说:“二大大您小瞧我了,这年月除了星星月亮我摘不来,原子弹只要有人卖,我也买得出。”

二大大说:“有两样菜,是我刚进陆家时跟着婆婆做过几回的,后来再没做过。”

丁一问是不是高档新奇的。

二大大说:“这两样菜保证谁也没吃过。”

丁一说:“您快说,是什么菜。”

二大大说:“清炖熊掌,酥炸驼峰。”

丁一拍手说:“真有您的二大大,绝了!”

二大大说:“掌要选左前掌,这只掌是熊常用舌头舔的,最难得;峰要挑白驼单峰,单峰质嫩,营养丰富。”

丁一说:“二大大您等好吧,这两样东西,我不出一礼拜就给您弄来。”

西天的太阳即将沉落,长长的日光挣扎着将赵家集的房屋刷出了最后一片辉煌,将人与地染出奇异怪诞的不正正经。有人抬起头看那越来越低矮的太阳,又看由于颜色改变而变得完全陌生了的小镇说:“这天怎看着怪怪的,该不是要地震。”

一老汉说:“这叫光煞,老天爷要闹脾气哩,我这一辈子也没碰上一两回,逢光煞,总要出点什么事情……”

怪诞的光亮中走来了面容黑瘦憔悴、衣衫褴褛的林尧。他脚下一双看不出本来面目、断了底的旅游鞋,扑扑地踩着路面的浮尘。蹚起一溜灰土,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开裂的嘴唇暴起一层白皮,血丝在唇间闪烁,目光也由于劳累而变得无所适从的散淡,蓬乱的头发与蓬乱的胡须连在一起。沾满了同样的灰土。他在人们关注的目光下走进镇街,停在卖抻面的小馆子前。

“有没有带汤的?”林尧问。

面馆老板说:“有,一块五一碗。”

林尧走进小馆,坐在白条木桌前说:“两碗。”

老板说:“先交钱。”

林尧并不理会那小信任的目光,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一张搁在桌上,老板见对方小是要饭的,这才放了心,变得热情的同时话也多了,问:“先生要粗还是要细?”

林尧听他管自己叫先生觉得好笑说:“你见过这打扮,这浑身柴火子味儿的先生吗?”

老板说:“怎没见过,这几年改革开放了,什么样的先生都在赵家集上出现时,越是有钱的,打扮得越穷。现在穷相也成了时髦,好端端的裤子,非要在膝盖上掏俩窟窿,追求的就是您这副模样。”

林尧靠在墙上,疲乏得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

老板意犹未尽:“我知道您累,您累您就尽管在我这儿歇着。别看您留着大胡子,其实年龄未必有我大,前两个月我这铺了里来了一个徒步考察黄河的,那模样比您还惨。累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