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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狗熊淑娟(7)

很快。热腾腾的汤面端过来,两大碗,漂着一层油花。林尧抓起筷子,不由分说,吞食起来。

远处传来了鼓乐声。

“街上有马戏班?”林尧停止了咀嚼。

老板说:“来了四五天,镇上就这么几户人家,都看过了,还敲锣打鼓地小走,谁还会花钱看第二遍哩。”

“有熊没有?”

“有。一只大熊,关在笼子里,整天卧着。”

林尧一听,话没说,扔下碗就朝锣鼓声跑。老板迎出来说:“你的包还在这儿呢!”

林尧说:“先存这儿?”

老板说:“这人,别看累得半死,精神头儿还蛮大,是个马戏爱好者哩。”

滏阳的“世界人马戏团”正在赵家集停留。

布围栏外,铁笼内关着一头奄奄一息的黑熊。几个孩子围着笼子,用棍戳弄熊,黑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有谁说:“这熊死了,拿个死熊来骗人,没劲。”

孩子们便跟着喊:“死的!死的!”

“谁说它是死的?”班主叫着烟走过来,“我让你们看看它是死的还是活的。”说着走到附近的小吃摊前,烧红了一根通条,拿它狠命向黑熊捅去。

黑熊一阵痉挛,吼叫着腾身而起,张着血盆大口向人们猛扑,将铁笼撞得嘎嘎直响。孩子们惊得四处逃窜,再不敢近前。班主得意地说:“谁还说它是死的?它懒得搭理你们就是了。里面还有好看的呐,张飞卖肉,李翠莲人上吊,缩头王八大翻个儿,人蛇混战……四块钱一位。轮番上演,永不清场啊……”

林尧来到兽笼跟前的时候,黑熊已经又卧下了,那股皮肉焦糊的味道还没有散尽,熊身的某处还在青烟袅袅,林尧径直向铁笼走去,蹲在笼前仔细看那熊。遍体伤痕,骨瘦嶙峋的熊虚弱地喘息着,皮毛已大片大片脱落,许多地方露着鲜红的肉,几只苍蝇在品咂肉上渗出的血……从外形,林尧已经很难断定它是不是淑娟,对着那只对外界几乎没什么反应的熊,林尧轻声叫道:“淑娟!淑娟!”

班主一直站在一边歪着脑袋看着林尧,从林尧的穿戴打扮到言行举止,他认定这是一个精神病,就走过来将林尧粗暴地一推,让林尧靠远些。

林尧猝不及防,被班主推倒在笼边水洼中,湿泥炉灰,蒜皮葱须,各种脏物沾了一身,惹来一阵笑声。

班主抱着胳膊,风情万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尧说:“想媳妇想疯啦。见了狗熊也叫淑娟。”

周围又是一阵笑。

面铺老板已赶来、从泥水中扶起林尧,对班主说:“你怎能这么欺负人?”

班主说:“这是个精神病。”

老板说:“他不是精神病,他刚才还在我铺子里吃了两碗面。一点儿也不疯。”

林尧对班主说:“我是来找熊的,我的狗熊叫淑娟,你这只熊是不是由动物园买的?”

班主说:“这只熊是我由河阳一个马戏班子买来的,已经倒了几回手了,买来了就后悔,原来是只病得站不起来的家伙。”

林尧说:“我想它就是淑娟。”

“淑娟!”班主听了直咧嘴,“你叫叫它看。”

林尧再一次趴在笼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呼唤淑娟。

叫了几声,笼内的狗熊没有任何反应,班主说:“狗熊多了,怎么会是你养过的那只?”

林尧说:“我觉着它是,我的感觉不会错。”

班主说:“可它并不认识你。”

林尧将手伸进笼内,用手轻轻地梳理狗熊那杂乱的毛,喃喃地说:“淑娟,我知道你闻着我身上的味儿不对,可你该听得出我的声音呀……”

面铺老板见了说:“你身上这股柴火味,庄稼地味,汗酸味,甭说熊,怕连你的狗也嗅出了呢。”

狗熊懒懒地睁了一下眼,扫了一眼林尧,似乎想起什么也似乎没想起什么,又闭上眼睛。

林尧叫着淑娟,把它挤在笼边的爪轻轻捏在手里,摩挲着。这时,狗熊突然冷不防站起身来,腾出一只爪子,由笼内伸出,那爪刹那间变得狰狞可怕,向着蹲在笼边的林尧猛扇过来。林尧躲闪不及,熊的一掌下去,半边脸的肉便被掀飞,紧接着那巨爪又从上到下,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下子……

林尧的眼立时被血帘罩住,他并不感到疼,一切都发生得如梦幻一般,变化迅速得让人们来不及思索。但是,林尧在黑暗到来之前,他清楚地看到了,在扇过来的熊掌上生长了一个晶亮圆润的肉瘤。

晶亮圆润的肉瘤。

丁一说他能买来原子弹,并不是吹牛。几天后他果然提了只鲜熊掌和一个巨大的驼峰给陆家送来。同时送来的还有支持动物园领养淑娟的支票和协议书,让林尧岳母交给林尧。

岳母说:“淑娟的事你直接和林尧打交道吧,我不愿经手。”

丁一问林尧什么时候在家。

岳母说不知道。

金静对这只毛茸茸、血淋淋的熊掌无从下手,叫来二大大。二大大提起那掌使劲看,说:“没错,是左前掌,丁一能弄来鲜掌本事真大得不得了呢,当初别说陆家,王爷级别的宴席所用熊掌也不过是干货,需用水发制了才入锅的。”

丁一听了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咳,一个熊掌,小菜碟……”

二大大说:“把这个掌放锅里用文火煮,水要多。”又特别嘱咐金静,“水开到微微起波纹就可以了,千万别冒泡,那样一来皮就煮破了。”破了皮的熊掌端上桌如烫掉皮的鸡,样子恶心也不值钱了,二大大边往外走边说:“煮过三四个小时。毛能拔下来的时叫我,这道莱得我亲自动手做。”

熊掌在锅里煮了大半天,金静请来了二大大。二大大系上了围裙将熊掌捞出,用温水涤了,然后抱在怀里,像给妇女修眉一样,耐心地用镊子将毛一根根拔去?金静在一边看。

二大大说:“拔熊毛切忌急躁,有人像扯鸡毛似的一把把撕,这法子对熊掌是万万使不得的,文火煮过的鲜掌,皮比纸都软……”二大大将大毛拔完,又让金静换小镊子拔细毛,说自己眼神不济,看小清了。大大交代,拔完细毛再用于将掌上的一层黑膜轻轻挫掉,煮到微烂时将骨抽掉,将爪火抽掉,端上桌的时候掌形要完整,颜色要白净,汤要清亮,肉要烂软……

金静拿来个小凳子,坐在门边拔细毛,挫黑膜。拔去毛的熊掌光滑得如同人的脚掌,金静想,人真是个怪东西,飞禽走兽几乎没有不能人口的,吃得越新奇、越不可理喻便也越上档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已变作“食不厌新,脍不厌奇”,只要能往嘴里填,熊的脚与人的脚没有什么区别。

蓦地,她的手触到了一个圆圆的肉瘤,瘤生存掌内侧,鸽蛋般大小。金静意识到什么,她把那掌翻来覆去地仔细看,手渐渐地颤了,心也渐渐地颤了——“淑娟!”她惊叫一声将掌扔回去盆内,溅出的水花洇湿了一片地面。

被扔回盆内的已经半熟的熊掌将那惨白的趾爪触目惊心地指向苍天,掌心弯曲,划出一个惊异的问号。这只脚爪兽与一个通人性的牲灵相连着,它无数次地由栏内伸出,向人们传达着它的温情,它的喜悦和它对人的无限依赖与情爱……它何曾料到,它的掌爪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滚热的汤锅中,被撤骨拔毛,成为佳肴送人它所爱的人的口中。

领养它的人也是要吃它的人。

金静不再触摸那只熊掌,她解下围裙默默地来到林尧住的小屋,呆坐在林尧的小床前。林尧的被褥在床上散乱地堆着,她发现那些被褥早已没了林尧的气息,除了一股霉味以外什么也没有了。林尧已经走得远了。

熊掌的后继工作由二大大完成。

那一晚的清炖熊掌烹饪得可谓空前绝后,掌糯味浓,汤鲜爽口,给吃者无不留下深刻印象。以致在以后很长时间里。那晚宴席的参与者再品尝别的美味佳肴时总要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架势说:“这个菜比熊掌的味道差远了。”

淑娟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来如此评语,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