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鱼千岁:叶广芩中篇小说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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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风(4)

在临州火车站,被一干部模样的在站台上拦住,说是姓张,受有关部门之托前来送行。从谈话中可以感到,老张对我在临州的活动已了如指掌。他说因知道得晚,招待不周,又说临州的敌伪档案有限,文革时被造反派付之一炬,已荡然无存。昨晚上级已责他査过旧县志,有关史国章情况竟无只字记载。如若时间宽裕,他可陪我去地区查档,或许能有线索。

我说一区区汉垆,何需兴师动众,不过是某鬼子一时心血来潮想翻旧账罢了。

开车铃响,我登上车。老张变戏法儿般变出两大兜土特产来,其中有酒。老张没头没脑地塞绐我,我说这是怎么说,老张说东西不值钱都是临州的产品,一包给你,一包给鬼子,让鬼子品品临州的老味儿,或许怀旧情绪难抑,想来临州投资办厂什么的也未可知。如若那样,临州将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火车开动,我抱着两大包东西站立不稳地倚在两车连接处。

老张在下面热烈地挥手道别,一再叮嘱请再来!好像我们是熟识已久的朋友。

我总觉着有什么渍漏,火车开出两站地,我才猛然醒悟忘了问一件大事:我叔父的下落。

回到东京,我没有急于见西垣秀次,而是一头扎进了资料室,我要在一九四三年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战斗序列的变化中寻出解决谜团的蛛丝马迹。

宽大的资料室里,除了空调机的嗡嗡声就是我翻阅纸页的声音,年老的女资料员尽职尽责地陪伴着我,不声不响地坐在房间的一隔。

有时她会走过来,善意地冲我一笑,在我桌前放一碗冰镇的麦茶,有时她会提醒我该下班了,查找半截的资料她可代为保存。我看表,时间已超过四十分钟,便满是歉意地赶紧收拾摊子。

华北肃正作战是日军在中国的重要战场之一,由于涉及地匳广阔,兵力复杂、分散,参战部队的番号和任务变换频繁,资料十分零碎,查阅十分困难。西垣秀次所在的华北派遣宪兵队又称华北特别警备队,人称北特瞥,司令官为野音二郎。这是一支专门破坏中国共产党和其他抗日组织的特工部队,所选人员都是日军各部精英,总部设有特高课从事谍报工作。在我查阅的资料中,有一份肃正作战前的会议纪要,会议上明确指出共产党、八路军是华北治安——的致命祸恩,提出只有打破立足于军政党民有机结合的共产党组织,才是华北治安肃正作战的根本。为完成这个战略目标,除各宪兵队分队组成情报网以外,还将一批宪兵配属一线兵团,分布子占领区两百多个县城和三百多处主要据点,与情报网随时保持密切联系。具体措施一二三四……布署之严密足令立足于军政党民的共产党组织插翅难逃。

但是严密布局下的庞大作战结局竞然出现了未获战果,只获取了八路的少量遗弃物资。这一戏剧性结局,无异于给北特警、特高课们脸上抹了几道滑稽的油彩,使前面的一切行动都变得毫无息义,变得做戏舣的佞模假式。如一只窥探猎物已久的虎,兜了无数个圈子终向猎物扑去时,才发现那只是一个散着猎物体温的空巢。恼怒是可想而知的,除了必要的报复外,在一九四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日本大本营下达了陆甲第八十一号命令,改变北特螫的编制,由原来的二五九五人减为九七〇人。这次大清洗,临州的北特警人员无一人留用,除了西垣秀次以外。

改编后的北特警如一只凶狠暴戾的豺狼,以其精瘦的身材,锋利的牙齿,再次扑向晋察冀的共产党八路军。据日本资料记载,从一九四三年九月一十日至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北特警迸行了一期作战,杀死共产党及抗日人员一九八四人,拘捕一三四三八人。

一九四三年五月肃正作战情报的泄漏是显而易见的。日军采取临州为报复点,将临州百姓,甚至为日本人做事的保安队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格杀勿论,自有着他的目的。

史国章究竞为何人?

西垣秀次是个怎样的角色?

我在翻阅材料之后打了问号。

我给西垣打电话,他夫人接的,说西垣于一周前犯心脏病住进了医院,现在病情巳基本稳定,为保持心情平静,严格控制人员探视——以防发生意外。我让她转告西垣,说我已由河北返回。

星期六下午没事,坐地铁到大浪町去看松村武,将当铺西跨院的照片拿给他肴,他窣照片的手有些抖,说地一点没错,就是这里。那时这间屋没有玻璃窗和粉窗帘,是一律的木格窗,窗棱上糊着白纸……并的位罝也对,不同的是并口小了许多,也没了并台。

松村将枯井的照片端端正正摆放在佛坛祖先的灵位旁边,献上一杯清茶,焚香击磐,双手合十,默默地悼念了许久。

他的孙子恰巧从厅前走过,被喊进来,松村叫他看照片,说井水中有九条中国人的生命,都是爷爷杀的。这笔债中国人不会忘记,他也永远不会忘记,也希望他的孙子不要忘记。这张照片将放在祖宗灵位旁,日日供奉,直至子孙后代。

第二天便接到西垣电话,要急于见我,时间订在下午两点半。

在东京秋叶原车站吃完午饭时间述早,我坐在附近的吃茶店喝咖啡,无聊地看着从窗外走过的行人。男的,女的,美的,丑的,一二三四……数到两百多人时我已经很不耐烦,细想,尚不及华北肃正作战中,中国人被杀的两百分之一。

狗日的鬼子们!

在品川的医院里,我见到了西垣秀次。将河北老张送的土特产一一由包内掏出。

西垣将每件东西都看得很仔细,他最中意的是一种装在黑色萆篓里的咸菜,他说多年不见了,还是这个样子,连草篓上系的麻绳,盖的红纸都没有变。

我说临州可是变了,变得现代化了,路宽了,房高了,人也洋了。我把在临州拍的照片拿给他看,他不住地摇头,说不是临州,不是临州。我从中挑出当铺的照片让他辨认。

他肯定地说,你搞锗了,我从没到过这样的地方。

我说这是临州唯一的当铺旧址,不会错。

西垣又看照片,夫人也过来看照片。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倒要问你。

西垣避开我的目光,沉默了半晌说,叶桑你是个厉害的人。

我知道你去河北的结局就是如此。

西垣示意让他的夫人出去,看那女人轻轻带上门,他才对我说,从在研究所第一天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有目的而来。

我说我想听实话。

西垣说,你知道我的病情么?三度心衰,经不起任何冲击了。

我说讲出来你的心里就没压力了,不是冲击,是释放,你会像正常人一样健康。

他说他也这么想过,但他不能够,因为他是日本人,日本人有着自己的道德忠义观念。他说,战争中他是第六支队少佐军官,驻扎河北临州,专门搜集八路情报工作。情报的提供者是史国章和几个联络小组。他常去刘三连的当铺找史国章,在那里也认识了老多儿,那个美丽无比的中国女人。老多儿梳着一条长辫子,未开言先霍笑,他觉替就是古诗里罗敷女的化身,典型的中国古典美,他为此而倾倒。每回见了老多儿,都身不由己地颤抖,紧张,不知该干些什么。搁别的日太人,或许会毫不费力地占有了这个女人,但他不行,汉学世家出身的他深谙儒家的礼教规范,他不愿破坏眼前这个美好的物件如同不愿打碎一枚精美的玉盏。史国章与老多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凭多年的特工经验,在史囷章身上嗅出了只有他和史国章本人才知道的味道。史国章送来的情报千真万确的准确,几乎没有过失误,但日本人又从中占不上任何的便宜,这是史国章欠高明的地方。以史国章的精明和他相比,略差一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