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鱼千岁:叶广芩中篇小说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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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风(5)

他之所以佯装不知,是因为他对这场战争的反感和厌恶,汉学精深的他对特高课也许是个工具,是难以寻觅的高参,但他毕竟是儒教文化的追崇者,这使得他有了明显的两面性。在执行任务时他无限忠于大日本帝国,忠于天皇,然而在内心的深处他将中国的儒家文化与日本的儒家文化作了认真比较。他认为,日本虽然也划入儒家文化圈内,却并没有逸解懦教文化的实质。中国儒家把仁义礼智信作为重要美德,以仁作为统治国家的原则,待人处世的根本。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下,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生以成仁,仁是一个至高无上不可亵渎的字眼。而日本则将孔孟之道走歪了,与儒家思想大相径庭的是他们将忠提到了道德的首位,儒家的以不违背仁而奉君,在日本则成了以忠君而献身,与忠相应而生的是勇,孔子说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日本的忠勇思想影响了整个民族的精神,战争的掀起,美其名日为天皇陛下而战,为东亚共茉而战,为圣战而战,然而却不知刑罚不足以畏其志、杀戮不足以服其心,就连男卿崇残刑的韩非也知世有三亡,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顺者亡。日本之举,貌似勇猛,其实必败无疑,华北肃正作战本身实则已显露出闩军色厉内荏和穷兵黩武,孤注一掷的艰难。

在一个鹿懒的午后,他放了在大厅学日语的孩子们,自己慢悠悠踱到西跨院,老多儿正在井台前洗衣裳,一双粉嫩的手在水里搓来揉去,这个美丽无比的中国女人,竞把他看得有些灵魂出窍。老多儿看见西垣,微微一笑,站起身闪出小院,再不露面,一会儿史国章进来了,把他让进套间。他坐在套间的南炕上,脑子里翻腾的还是老多儿。老多儿的脸很美,洗衣服的姿势也很美,美人谁见了谁为之销魂,孔圣人也喜欢美女呢,有美玉如斯……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何况他一凡夫俗子。

在等待老多儿给他上茶的空间,他想应该为老多儿说点儿什么,于是鬼使神差,他讲了不日将去涉县的话,在他的思维深处,也是有意将这一情报透露给史国章,他的心里,已清楚不过地明白史国章会以最彳夹速度将这一消息传递给茱一组织。

他有意无意地说,史国章有意无意地听,谁都知道,彼此的精神都在高度集中,双方的额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老多儿端来荼水的时候明显地感到了气氛的不正常,她看到西垣的脸色有些苍白,看到史国章端茶杯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也就是说在几分钟之内,这间小跨院的套间里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重要事情。

围剿涉县的失败已在西垣秀次的意料之力,在到达涉县的第二天,大扫荡情报是由临州保安队传递给八路的消息也传到他耳中。为此,日本人对临州采取了残酷报复措施,使临州保安队在一个上午便全队覆灭。

史国章成了漏网之鱼,或许是赵银匠记忆的锗误,或许是史国章在危急时刻得以脱身,总之在临州大劫之后,史国章还活着。

特高课方面对情报的泄露开始追查,史国章的存在对西垣秀次构成了明显的威胁。西垣秀次以朋友之名将隐匿起来的史国章约到刘各庄,借机予以逮捕,押到涉县。

在临去涉县之前,西垣与史国章在刘各庄的一间小屋里有过一次谈话。

西垣说,知道我会逮你,为什么还来。

史国章说,为了让你彻底安心。

西垣说,你得死。

史国章说,我知道。

西垣说,我本来可以让你在八路那边英雄一般地待下去,但那样一来,人们就会知道是北特蒈的西垣秀次把作战情况透露给共产党,共产党那边会很感激地为我严守秘密,这是我所不愿意的。关子在西套间的谈话内容你已报告给了你们的人——现在我想知道,关于具体谈话对象你是否已经报告给了你的组织。

史国章说,话是由人传过去的,为保护提供消息者的安全,他没有跟传话人谈及消息的来源。所以,八路军方面至今只知情报而不知渠道。

西垣说,如此甚好。这件事除了你我两个人,再没人知道,你一死,这个谜我将保存到水远。

史匡章说,我知道你会这么做。我本可以不来,但那样,特高课会一直追查下去,难保你、不受牵连,你毕竟为中国人做了件事。

西垣说,我是孔孟的子弟,我的观念跟上峰有差距。

史国章说,你反对杀戮,但你并不反对侵略。刚柔相济,你不过走的是柔的道路罢了,侵略的实质是一样的。你毕竟是日本人。

西垣说,史国章你是该死了。我为你们冒了这么大的风。

史国章说,正为了感激你,所以我才来了。

西垣说,我会永远记着你。这个记忆只属于我一个人。

史国章这时把一双银筷子交给了西垣秀次,说是为了这次合作,特意找人打制的。

西垣说,只要我活着,这双筷子便会日日陪伴着我,我用这双筷子向史国章君起誓——

史国章说,嫌后还有一个要求。

西垣说,请讲。

史国章说,给我一个痛快的死。

西垣说,行。

西垣说,把你后代的名字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来找他们。

史国章说,我没有后代。

西垣说,还有老多儿……

史国章说,你永远见不到她了。

西垣说,只要她还在人世,我不会找不着!

史国章走到小窗前,临窗站了许久。外面是灰蒙蒙的天,一只雀儿在窗前的枝上榇理着羽毛。山野的风吹拂进来,掠过史国章又掠过西垣秀次,沉吟着,消逝在屋角……

第二天史国章被押往涉县。

审讯史国章的是宪兵队小队长柴田。这样的事用不着少佐西垣秀次出面。

拷打是严酷的,在城隍庙大鬼小鬼的塑像脚下,史国章被打得血肉模糊,死去活来。涉及情报的问题史国章一概大包大揽,问到消息来源便再不张嘴,任你水灌火烫,全无济子事。

柴田是个残忍、乖戾的家伙,他将史国章绑在庙门口的旗杆。

史国章走到小窗前,临窗站了许久。外面是灰蒙蒙的天,一只雀儿在窗前的枝上梳理着羽毛。山野的风吹拂进来……

上,一边审问一边一刀刀地割肉。这招出乎西垣秀次的意料,在与共产党打交道的过程中,他深知这些人为坚守信仰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橇开他们的嘴不足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他绝没想到柴田能采取这样的通供方式,特别是他看到柴田叫人将史国章的生殖器割下,托在手中细细欣赏的时候,他觉得不但违背了给一个痛快的死的应诺,也对不起西跨院井台前那个女神般的老多儿。

昏迷中的史国章透过血的帘幕隐隐感到西坦的到来,他什始点着名地痛骂西垣,尽管骂得恶毒又凶狽,却始终没将两人共同守约的秘密说出来。

这点令西垣秀次由衷的敬佩。

史国章死子柴田之手,追查线索到此中断。柴田被送往军事法庭。以后是对北特警人员的逐个清审,系列的改编,鬼子对自己的嫡系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史国章的死使西垣铲除了一切后顾之优,北特警六支队伤筋动骨的改编并没有波及到他,在他的同行大部分被遣散到作战部队的同时,一九四三年十月,他皱调回北平本部,升任少将参谋,直到一九四五年日军投降回国。

我听了西垣的叙述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让我去寻找史囯章,不过是去寻找一个过程,以证明一九四三年日军对涉县的合击,八路军确是得到情报而撤离的,这对撰史严谨的日本人来说是必经的程序,而实际这只是一种结果。对史国章的寻找,就是对过程的调查。这个过程的关键即是西垣本人,他为自己的撰史设了一个难题,即崇拜孔孟之道的他毕竟受到日本的集团精坤约灵,正如筑波湖畔,十九岁士兵山田墓前的那些樱花,连起是一片灿烂花海,折下却平淡无奇,设了精神。西垣这朵花,要牢牢生在枝叶十上,只要生命存在,就绝不游离,绝不飘零,即使在芙个时候有些变色,但仍是一朵纯正的日本樱。

走出医院大门,天气骤变,东京湾海浪层层,狂猛地扑打在堤岸上,海风澌扯着我的衣裳,令人迈不开脚步。昏乱的头脑并没有因为风的敲打而变得清醒,一个问题反复缠绕着我:

城隍庙前被杀的究竟是谁?

我那美丽而痴情的婶母又是谁?

大风吹来使我站立不稳,我就近抱住了一棵大树。

大树随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