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蟾蜍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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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蛤蟆金(二)(1)

几天以后,金蛤蟆就又来到宁阳城里,在一个茶楼上见到黄半知。

黄半知正坐在一个角落里,跟儿个贼眉鼠眼的人攒头嘀咕着什么。一会儿工夫,待那几个人起身走了,才招招手将金蛤蟆唤过去,一脸和气地问,找我有事么?金蛤蟆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黄半知听罢果然没推辞,只是笑笑问,是你师父让来找我的?

金蛤蟆老老实实地答,是,是我师父让来的。黄半知想想说,按说干咱这行的,只可推算世理,却不可干预世相,否则不光缺德,也要遭天谴的,这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金蛤蟆说,说是说过,可有的事也是天意,就是人不做,老天也要做的。

黄半知点点头,含笑说,果然厉害,将来你得比你师父强。金蛤蟆就又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放在桌上说,我师父说了,您多受累。

黄半知把手在桌上一划拉,另一只手就将钱接住收进兜里遂站起身说,行啦,回去说给你师父听,这面子我卖给他啦。说罢,便下茶楼去径自走了。

几天以后,北魏公张家庄里就有了风传,说是河那边的南魏庄人不知从哪请了高人来,在河对岸上修了一座小庙儿,这小庙很新鲜,不朝南,也不朝东,却偏偏调过头来冲北,里面还有个正要开弓放箭的小人儿,显见是冲着北魏庄来的。

蛤蟆金一得着消息,当天便带上金蛤蟆过河来。就见在河滩不远处,正冲着河对岸的张家大院果然修起了一座小土地庙。说是庙,其实比个神龛也大不了多少,有四尺多高,二尺余宽,清一色的青砖磨口汤灰灌缝;顶上还挂了琉璃瓦,仿出五脊六兽的意思。庙里正中央是个身披银盔银甲素罗袍的武士,威风凛凜骑在一匹战马上,正冲着河对岸的张家大院拉弓搭箭,一派跃跃欲射的架式。蛤蟆金一看就笑了,说好个黄半知,做得地道。

话一出口,就听身后有人答腔,说老兄满意,我这心思也就算没白费。

蛤蟆金师徒二人一回头,就见黄半知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突然出现在身后。他手里拿了些香烛黄表和一小块红帐子,另一只手上还拎了些供品,走到他师徒二人跟前就笑着说,啥叫缘分?这就是缘分,我原说图省事,也不去庙里请僧人来开光了,自个儿烧烧香表摆点供品,是个意思也就行了,不想就让你爷儿俩赶上了。

黄半知将那一小块红帐子蒙在小庙顶上,系着扎了扎,让十字披花地两边垂下来。就又说,来得正好,其实说到底,你们才是主家,这事该是主家做的。

蛤蟆金师徒二人就赶紧走上来,跟着一起摆放了供品,又烧起香烛纸表。蛤蟆金先拜了几拜,也让徒弟金蛤蟆跪拜着祷告了一阵,又看着黄半知也拜了,大家这才站到一边来说话。蛤蟆金对黄半知说,老弟偏劳了,这回这辛苦,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黄半知一笑说,也没啥辛苦,活儿是雇人干的,钱是你自个儿出的,我不过给跑跑腿。然后朝对岸那张家大院瞥一眼,又冲金蛤蟆说,不过你小子,可不能忘了我啊。

蛤蟆金说,那是自然,将来有他发达的那天,得让他好好儿孝敬你呢。

黄半知摆摆手说,甭说那么远,我这人最不信吹气冒泡儿许空愿的事,眼前几时我混打了瓦,你能帮一下我也就很知足了。

金蛤蟆声音不大地说,黄叔只管放心,以后您老的事,就是我的事。

黄半知朝对岸看着就笑了,说,修这小庙也不过就是个意思,那张家大院的气数已是明摆着的事,还是贤侄说得对,天意难违啊,有的事就是人不做,老天也要做的。

说着便刮起一阵旋风,将地上的黄表纸灰旋到半空。这一晚,黄半知没走。

蛤蟆金让徒弟金蛤蟆去村里汤锅上买了酱驴肉回来,又拿出一瓶自己平日舍不得喝的“芦井春”。黄半知一见酱驴肉,又是“芦井春”,顿时兴起开怀畅饮,工夫不大便喝得有些醺醺然,跟着嘴里的话也密起来。黄半知告诉蛤蟆金,真要算起来,其实修这土地庙也该是他的事,倘若那张家大院仍然固若金汤,像铁桶一般瓷实,那他黄半知也就没钱好赚了。

蛤蟆金听了立刻正色道,老弟,你这话到此为止,日后千万不要再提。

黄半知摆摆手,说他心里有数。然后又说,其实他是欠着蛤蟆金人情的,那一晚在县城的小酒馆喝酒,蛤蟆金一句话给他指了条明路。

蛤蟆金自然明白黄半知这话的意思,这些天在村里,已经听到张家大院传出了风声。但他却明知故问地一笑说,此话怎讲,好端端你几时又欠我的人情了?

黄半知说,那张家大院的老二,果然有抽口儿的嗜好,头些天我去西街拿话一试他,当下一拍即合,眼下我手里那点黑货,可真派上大用场哩!

蛤蟆金一笑说,你该再预备些胭脂香粉一类小东西。黄半知愣了愣,一时没听懂。

蛤蟆金就进一步说,也是各投其所好;张家大院的老三,兴许稀罕这个呢。

黄半知两手一拍说,妙啊,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蛤蟆金忽然眨眨眼,回头问徒弟金蛤蟆,说你黄叔说的,这是啥意思?

金蛤蟆也眨巴了一下眼说,不知道。蛤蟆金说,是啊,我咋也不知道呢?

几天以后,金蛤蟆就遭了张季财一顿暴打。这一日蛤蟆金出外算卦,镜子一般的平地上好端端走着竟就扭伤了脚。他细细掐指一算,发觉日子相冲,不宜出行,便让金蛤蟆扶着一瘸一拐地回来了。自己开了副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方,打发金蛤蟆进城去抓药。金蛤蟆也是给师父治伤心急火燎,晌午出门撒脚如飞,赶到城里抓了药跟着又往回返,临近天擦黑时就已回来了。

就这样刚走到村口,迎面便遇上了张季财。张手财身后还带了几个人,显然是经意在这里等金蛤蟆的。这时一见就迎上来,一字排开拦住去路。张季财走到金蛤蟆跟前,眯缝起眼看看他问,你叫金蛤蟆?金蛤蟆说是,是叫金蛤蟆。张季财说,人么,咋叫个蛤蟆?这时,另几个人就已将金蛤蟆团团围住了。

张季财哼地一声问,对岸河滩上那座小庙儿,是你弄的?

金蛤蟆就不说话了。

张季财笑道,太监之后,到底他娘的跟常人不一样,装神弄鬼都要弄出花儿来,好啊,甭等你弄的那小人射着我家,今天就先打你个瓷实!

那几个人立刻凶神恶煞地围拢来,一阵拳脚雨点似的落到金蛤蟆身上。可怜一个瘦弱的金蛤蟆,哪里经得起这般暴打,顿时就鼻口流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张季财走过来,从地上捡起那包药,看了看问他,这是啥?金蛤蟆躺在地上嘘声儿说,是给他师父抓的药,专治跌打损伤的。

张季财哈地一乐说,好啊好啊,你小子倒底是算卦的,还真有先见之明,早知道今儿个三爷要揍你,就先抓了治跌打损伤的药预备着。一边说着,便将那包药揉搓着倒进路边一个水洼里,又一挥手说,泡他进去,这才叫郎中抓药,自苦自吃呢!那几个人遂将金蛤蟆拎起来,咕咚就丢进了水洼。张季财临走,指着趴在泥水中的金蛤蟆说,今儿个算是警告你,趁早儿快滚回河那边去,以后再让三爷看见,见你一次便打一次!

说罢又啐了一口,才带人扬长而去。

蛤蟆金这里直等到天黑,见金蛤蟆还没回来,就觉出八成是出了事。一个人瘸着腿出来,直迎到村口,才发现了仍躺在水洼里的金蛤蟆。此时金蛤蟆已滚成个泥人,各味药材漂浮在身边,看上去就如同是泡在个巨大的药铫子里。蛤蟆金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捞上来,也顾不得那一身泥水就背到身上,师徒二人就这样一步一跌地回来了。

当晚,蛤蟆金对徒弟说,这北魏庄你是呆不下去了,还是趁早回河那边吧。

金蛤蟆一听眼泪就流出来,说,那怎么使得,师父身边没人哪行。

蛤蟆金说,这些年我孤身一人,不是也过来了?

金蛤蟆说,那不一样,如今师父上了年岁,有我在身边,还跌跤崴脚呢。

蛤蟆金就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要真念着咱师徒这份儿情意,将来有我归西那天,你过来操持着给我把后事办了,别让我暴尸河边也就行了。

金蛤蟆原是性情怯懦的人,这时却含着泪说,这个张季财,也忒可恶了,哪里还有一点书香人家子弟的样子,简直就是个狗少恶棍,倘若我金蛤蟆真有发迹那天,看怎么跟他算账。跟着就又咬牙切齿地说,幸好修了那座小庙,真该连他人都克死!

蛤蟆金说,这就是你不对了,伤人运势跟伤人可是两回事,以后你不在我身边了,千万不可杀气太重,否则不光干不了这一行,弄不好还会伤身。

金蛤蟆这才点头说,师父,我记住了。

蛤蟆金又说,况且,那张季财如此横行乡里,也是他自家运势所致,所谓“家道运势看子孙”,如此看来,这风水也真到了该调转的时候。蛤蟆金又说,我算着,那张家大院马上又该有事了,而且这回一闹,还就不可收拾,只怕是真到了树倒猢胁散的时候也说不定。然后就又问金蛤蟆,说当初在西城门外的茶馆里,我说给你的那几句诗还记得么?

金蛤蟆到底天资聪敏,果然随口就吟出来:石崇富豪范丹穷,甘罗早发晚太公,彭祖寿高额回短,各人尽在五行中。蛤蟆金微微点头,说各人尽在五行中,这话你记住就行了。

金蛤蟆见师父已决意让自己走,再看一看眼前这处境,也情知是无法再更改,第二天一早便含泪辞别师父,回对岸的南魏公张家庄去了。

跟着没过多久,张家大院果然就接二连三又生出事来。

先是张家大院正门挂的那块泥金大匾,一天夜里竟突然不翼而飞。

匾额上的字倒并非珍贵,据说不过是当年一个落第秀才信笔所题。但这匾的木料却极为稀少,是上好的沉香木。此种木料产于南方,也属药材,平日倘能寻到一星半点儿入药已很稀罕,而张家大院这块匾额竟是用一整块沉香木制成。据说当年制这块匾额时,整个北魏庄里香气四溢,每日从早到晚,许多远近闻讯赶来的人都围在一旁伸头观看,其实就为等着抢那凿下的木屑。说是有个患了噎嗝的病人,因体虚孱弱凑不上前,一时急了眼竟抓起一把地上的锯末渣子就朝嘴里填。待回到家里没过几日,病情真就见了好转。从此便每天都来抓一把这地上的锯未吃。待这块匾额制成之际,那病人就也已康复痊愈。由此,这牌匾的名声便越发响遍瘦龙河两岸,号称是“宁阳第一匾”。曾有城东沈万三,想斥巨资将这块牌匾买了去。沈万三乃宁阳首富,钱自然是不吝惜的,扬言让张鑫堂开价,说只要说出数来便好商量。但张鑫堂细一打听才知道,沈万三之所以肯花重金买这块匾,敢情是想弄回去为自己做寿材使,登时怒不可遏。怒之余又放出话来,说是他张鑫堂还没穷到要卖祖宗牌匾的地步,即使要卖。只怕他三个沈万三也买不起。自此,暗中打这牌匾主意的人也就都绝了念想儿。

这一次牌匾丢得却很蹊跷。按理说:这样一块沉香木重得像块石板,只怕几个壮汉都抬它不动。可偏偏在一夜之间,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被人从门楼上放下来,然后又轻飘飘地不知怎么弄走了,整个一座张家大院,竟是谁都没听见一点动静。张鑫堂肖从那一回丢了唐伯虎的美人图,已将家宅加强了防范。每晚都让家人轮班打更,房前屋后儿进庭院转着彻夜巡视,看守得固若金汤。但就这样,竟还出了如此事故。张鑫堂自然大为恼火,好端端一份家业,竟将那门上牌匾丢了,显见不是啥好兆头。张鑫堂心里窝下一口气,整天出来进去郁郁寡欢。这一日,突然又想起蛤蟆金当初说过的话,便命人去村外茅屋将蛤蟆金找来。

蛤蟆金自从将徒弟金蛤蟆打发走,身边一下没了人,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加上扭伤的脚踝骨一直没好利落,走路也不方便,就一直没再出去做营生。这一日正闲呆在家里,就见有张家大院的人找上门来。蛤蟆金已是很多天不出门,自然不知村里的事,但一听来人说张鑫堂要请他过去,心里便已猜出七八分。于是推说自己伤了踝子骨,不方便出门,便将来人打发回去。不料工夫不大,张鑫堂竟亲自找上门未。张鑫堂的气色很不好,太阳地儿里一张脸显得蜡渣儿黄,人也瘦削了许多,两腮都已塌陷下去。

蛤蟆金起身客套,说屋里简陋,气味也不好,有啥事就在院里说吧。

一边说着,便将张鑫堂迎在屋外。张鑫堂看看他说,我知道,你是存心不去我那里。蛤蟆金看看他,未置可否。

张鑫堂又说,那天的事,我家老三是过分了一点,可你那徒弟金蛤蟆做事也忒歹毒了,好端端在河对岸修了那么一座小庙,这可是妨我家几世的风水。

蛤蟆金一笑说,风水是德行积出来的,而德行却是人修的。张鑫堂就不说话了。沉了沉,才又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张家大院正门上挂的那块沉香大匾没了,头几天夜里,不知让谁偷去了。

蛤蟆金立刻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张鑫堂一眼。

张鑫堂又说,我想起这话,你早就说过。

蛤蟆金摆摆手说,话可不敢这么说了,否则你再指责我,说是你家失窃我却事先知道,显见是跟那贼人串通一气的,那我可就跳进这瘦龙河里也洗不清了。

张鑫堂冲着蛤蟆金张张嘴,又张了张嘴,摇摇头就转身走了。没走出几步又站住,回过头问,城西有个黄半知,说是算卦很灵验的,你可听说过此人?

蛤蟆金登时身上一激灵,猜不透张鑫堂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有心想说与他并不相熟,却又想起就在前不久,黄半知还曾来自己这里吃过酒,保不其村里就会有人看见,于是定了定神色答道,听是听说过,大家同是这一行里的人,自然彼此也是相熟的,只是从来没有啥太深的交往,更算不上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