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蟾蜍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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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蛤蟆金(二)(3)

当下两人就冒雨来到窝棚后面。金蛤蟆抱开几捆柴火,底下就露出个盖子来,打开盖子是个不大的洞口。金蛤摸先跳下去,将口袋拎进去藏好,爬出来盖上盖子,重又抱回柴火将洞口遮掩上,然后才对黄半知说,今晚您就甭走了,先在这儿避避雨吧。黄半知想想说,不行,我还得马上走。金蛤蟆说,这么大的雨,您能去哪儿呢?黄半知寻思了寻思,说,具体去哪儿眼下还说不准,反正估摸着不会走太远,等这一阵风声过去了,我自会回来找你的。说罢转身一窜,就隐进雨夜不见了。几天以后,河里就发现了黄半知的尸首。瘦龙河流到南、北魏公张家庄这里是一个河湾。黄半知的尸首从上游漂下来,到这河湾处就给冲到岸边上来。县上的警察局闻讯派下人来,现场验明正身,就是黄半知。但翻遍他身上的衣兜,也没找见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块吃剩下的饽饽,已经给河水泡烂了。于是叫仵作雇了人来,就在河边挖个坑将尸首埋了。

跟着就又有风传,说是张家大院接二连三失窃,县上警察局侦破原本已有了眉目,可这案子只查了一半就查不下去了,办案的人确定,这销赃的主犯应该就是黄半知,可正在追捕当中,黄半知却不知怎么掉到瘦龙河里淹死了,一下也就成了无头案。据说关于黄半知的死因,县上警察局的人也另有怀疑。只因这黄半知生前做下的烂事太多,牵扯的人也盘根错节,所以并不排除是先被人杀死而后抛尸河中的。据仵作勘验尸首时说;黄半知的身上确实有一处扎伤,几乎是前后心扎了个通透,就不知这外伤是生前被人扎的,还是死后在河里泡糟了被烂树枝子挂的。不过仵作很肯定地说,如果是生前给人扎的,那可就不是一般的仇人了,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会下此狠手,只这一下,就让黄半知当即绝气身亡。

跟着没过多久,就又有一具尸首从上游漂下来。由于这具尸首已高度腐烂,人也面目全非,就很难再看出原来的模样。不过经仵作与张家大院的人仔细核对,共同辨认,最后还是确定下来,死者正是张家大院的老二仲财。只因这张仲财死的时间太久,死因也就更难推断。张家大院的人似乎也并不想再追査什么死因,只让人将尸首领回去,便在院西的坟地上草草葬了。

几天以后,又下了一场大雨。瘦龙河水暴涨起来,从上游泻下的水流之声犹如野物儿吼叫,更像是万马奔腾的气势。一天夜里,河水就将北岸土崖冲塌了一块,轰轰隆隆的声音惊天动地。待天亮时再看,竞正是张家大院这一段。好端端一座瓦遥四梢的大宅院,一夜之间竟就显得颓败了,大门外的那面八字影壁已坍塌进河里,几棵合抱粗的门槐也都连根拔起,冲进河里不见了踪影,就连院西头的张家坟地,也被河水冲得塌去了一半。传说是有人看见了,那一夜被冲开的张家坟地里还露出了不少小人儿来,有滚鞍落马的,有从车轿中跌落出来的。还有被摘去了乌纱光着脑袋的,一派家道中落的狼狈景象。

这天早晨,张家大院的人来到村外茅屋,说是张鑫堂张老爷子快不行了,想请蛤蟆金过去一趟,看意思是有话要跟他说。蛤蟆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过来了。

张鑫堂躺在床榻上,人像是蜡做的,肉皮子里没了一丝血色,却放出熠熠的光来。蛤蟆金一看心里便有数了,人已到大限,眼前这该是回光返照了。于是,走到床榻跟前,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找我来想说啥,你就只管说吧。

张鑫堂费力地睁开眼,一看跟前站的是蛤蟆金,眼里倏地就放出光来,挣扎了一下,意思是想坐起来,却被蛤蟆金用手势比划着止住了。

蛤蟆金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张鑫堂就说,你到底还是来了,我当你这回又要找啥托词呢。

蛤蟆金笑笑说,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拈得出轻重。

张鑫堂说,我问你个事,你能跟我说实话么?

蛤蟆金说,那得看是啥事,你问吧。

张鑫堂说,你……到底姓个啥?

蛤蟆金就笑了,说,我要是不想说呢?

张鑫堂叹口气,说明白了。

蛤蟆金一下一下地看着他。

张鑫堂说,其实我早就知道;在对岸修那小庙儿是你的主意,眼下总算遂了你的心愿,我这恁大一份儿家业,竟就真让你给说中了,财浮流沙啊,家门不幸子孙不孝,抽大烟玩儿女人,个个儿不务正业,如今就连老天也要灭我了。

张鑫堂虚颤着声音说;眼瞅着这张家大院一步步败落下去,真不知是你蛤蟆金算得准,还是这原本就属天意。蛤蟆金一笑说,其实天意也是人意,正所谓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张鑫堂这才说,我今天请你过来,也是想问问,让我死也死个明白,从打你回来的头一天,就算出我张家大院要出事,你究竟是咋算出来的?蛤蟆金说,我早跟你说过,金、皮、彩、挂,全凭说话,干我们这行说的话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其实我越算得清楚明白,这卦也就越不可信,眼下既然已经到了这时候,那我就都说给你吧,其实早在我回来之前,就已认识了黄半知。蛤蟆金说着,就在张鑫堂床榻跟前坐下了。

然后,又接着说,我回来之前,曾在城里见到过黄半知,他告诉我;最近要有一桩大买卖,说是有人打算便宜着卖给他一批名人字画儿古玩瓷器儿,其中有唐伯虎的美人儿,朱元章的山水儿,刘石庵的扇面和铁宝的对子,还有松筠的一笔“虎”字等等,都是少有的上品,又说,其中最难得的是一块沉香大匾,如何如何稀罕,其实那时他一说到这块大匾,我心里便已猜到八九分,试想在这宁阳境内除去你张家大院的这块匾,还能找见第二块么?蛤蟆金微微一笑,又说,再看你家几位公子的面相,说句不恭的话,也都不像善类,所以我心里一下就全明白了,你说,这还用算么?

张鑫堂这时已气若游丝,却仍费力地问,那你看我这张家大院,日后还有起色么?

蛤蟆金摇头道,要我看,气数已尽了。张鑫堂问,尽了?

蛤蟆金说,尽了。蛤蟆金又说,实不相瞒,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你家老大老三两位公子,眼下也都已染上了大烟瘾,后果不言而喻,你还是撒手闭眼顺其自然的好啊。

张鑫堂听罢,喉咙里哏儿的一声,两脚用力一蹬,就顺其自然了。

金蛤蟆是先有了将黄半知重葬的念头,然后才想起那件事来的。

起初,金蛤蟆只是看着河边的那座坟包觉得腌心。自古河滩上哪里是埋死人的地处,一场秋雨过后就要泡到水里了。金蛤蟆就另选个地处,将他重葬了一下。

然后,他就想起了那只洋面口袋。

金蛤蟆当即来到窝棚后面,从地窖里取出这只口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顿时就傻眼了,里面装的竟是满满的一口袋大洋!再细看,还有些金条金砖金叶子一类明晃晃金闪闪的东西掺在里面。金蛤蟆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发花,脑袋也嗡的一下大起。

当晚,金蛤蟆就将师父接过河来,将此事对他说了。蛤蟆金朝这洋面口袋里看了,微微一笑说,这就是你小子的造化了。

据蛤蟆金分析,这口袋东西肯定是笔来路不明的赃钱,兴许是黄半知正跟江湖上哪路人做着交易;突然遇上了什么意外,他也就顺手牵羊将这笔不义之财归了自己。蛤蟆金说,凭黄半知的为人,这种事他是干得出来的。然后,蛤蟆金就又问,你打算咋办?

金蛤蟆这时已晕头转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蛤蟆金说,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东西么?金蛤蟆摇摇头,说不知道。

蛤蟆金说。我这么给你说吧。你就是买他一个张家大院,恐怕都有富裕。

金蛤蟆立刻说,那就先买块地,再把黄叔厚葬一下吧。蛤蟆金拍了拍他脑袋说,好小子,果然像个有造化的。待厚葬了黄半知,金蛤蟆就跟师父蛤蟆金商议日后的打算,说是想在这南魏公张家庄盖房子置地,接过师父来养老,也好就此重兴家道。却被蛤蟆金拦下了。

蛤蟆金说,眼下北魏庄已有了风声,兴许那张家大院真就要卖。

张鑫堂死后,老大孟财和老三季财越发肆无忌惮,黑天甶日地吹灯冒泡儿,只半年的工夫已将整座恁大的宅院抽成了一个空壳儿,家人老妈儿也都跑得一个不剩。

蛤蟆金说,这张家大院,怕是真到了该易主的时候。果然,转年一开春,张家兄弟便放出话来,说是要卖宅子。人到了这时就已什么话都讲不起了,连说价钱都不敢把嘴张得太大。金蛤蟆也是正中下怀,顺势就将这张家大院买过来,并正式改叫了范家大院。待将这范家大院里外又重新收拾了,就先把师父蛤蟆金接过来。从此蛤蟆金在这范家大院里竟真就当起了老爷子。

蛤蟆金曾想到要提醒金蛤蟆,将对岸河滩上那座小庙儿拆了,要么调转个方向,让它冲南,但一直忙于享福就忘记了。待临咽气时,蛤蟆金才猛然想起来,可到了这时却已说不出话来。所以,蛤蟆金是大睁着两眼死的,金蛤蟆用手给他捻着都闭不上。

金蛤蟆明白,师父是有话没跟自己说出来,却始终想不透,究竟是将什么话窝在了心里?后来一连两年,秋水越来越大,对岸的河滩淤积,渐渐就连那座小庙儿也被埋在泥沙下面。金蛤蟆也就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就这样,至1949年,金蛤蟆便已成为这南北魏公张家庄一带的首富。而孟财、季财张氏两兄弟,也已成了响当当的光荣赤贫。

2002年春写于天津木华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