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扛起树干,大踏步地向着北方走去。月亮西斜,星光惨淡,戈壁滩一派凄冷肃杀之气。那狼依然远远地跟着她,不过距离已经拉得很远了。乔女估了估时间,此时应该已鸡叫三遍,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了。希望在前,她的步子愈发快了。
终于,她看见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灯光。朦胧的月影下,一排排土房兀立在地平线上。回头看,老狼已经不见了。
“大妹子,我来了!”
乔女费尽周折找到新生农场办公室,已经是中午时分了。门关着,里面传来猜拳行令、高声说笑的声音。她不敢进去。等了半天,门开了一条缝儿。她偷偷往里瞧,只见满屋子烟气腾腾,桌上摆满了菜肴和酒瓶,干部们正在摩拳擦掌地划拳,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可能是屋里的烟气太大了,他们才推开了一条缝儿。她鼓足了勇气,刚想进去,那门又关上了。
她又想起了羊报。午饭时分,不知他正在吃什么。他在信上说,他们每顿只能吃一个窝窝头,喝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水煮菜里全是沙子。她能早些见到他就好了。她带来的东西,足够他吃十天半月饱肚子。
一位上了年纪的炊事员端着盘子过来了。盘子里是一只刚出锅的小羊羔,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他见乔女站在门前不敢进去,便问她有什么事。乔女说她要找领导。
“别别别,千万不要进去。”炊事员善意地警告着,“场里正庆功哩,领导们正在兴头上,你千万别去打扰他们。他们一扫兴,你想办的事情就办不成了。”
“他们庆什么功?”乔女问。
“去年任务完成得好呗,局里表扬了。你要办哈事?”“不办啥事,找个人。”“找谁?”
“羊报。你认识吗?”
“咳,你这个婆娘!”炊事员有点抱怨了,“你找犯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那上哪儿去找?”
“队里。要到队里去找。”他想了想,“好像是在六队,前些时间听过他的事。你到六队去找。”他用手指了指左面,“一直往西走,三十里路就到了。”
乔女感激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下午三点左右,乔女找到了六队。办公室里空着,人都到场部参加庆功会去了。向碰见的人打听,全都吞吞吐吐地不肯说,眼睛里闪着游移不定的光。最后还是一个小孩告诉乔女:“去找菜园子的陆老头,他知道。”乔女又背起口袋,去找菜地。
在一个偏僻的山脚下,磨坊家的女儿找到了陆师傅——一个头发花白、额头上刻满了皱纹的守园人。从昨天黄昏到此时,乔女已经在戈壁滩上整整地奔波了二十个小时,见到陆师傅的那一刻,她觉得浑身的力气已经用尽了。
“你是他什么人?”陆师傅用和蔼的目光打量着乔女。“是……”乔女有些犹豫了,“是他妹妹。”“哦……”陆师傅沉吟起来,“没有听羊报说起过他有妹妹。”乔女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儿发烧,甚至手足无措了。
陆师傅忽然问:“你是不是乔女?”“嗯。”乔女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倒听他说起过。”陆师傅说,“世上有情有义的人我见过,可还没有见过像羊报这样痴情的人。”乔女的眼里闪出了泪光。
“有一段时间,我们两个在一起劳动。只要一闲下来,他就会说起你来。一说你,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也来了,眼睛也亮了,腿也不疼了,腰也舒展了,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过去。有时晚上做梦,还会大声叫你的名字……”
泪水浸湿了乔女的眼眶。她急忙用手背擦掉了。
“半年前,他还托我给你写过一封信。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乔女没有回答。她的心在流泪。
“那么人呢?他现在在哪里?”乔女急切地问,打断了陆师傅的话。“跟我来。”陆师傅从墙上取下一把镐头,出了菜园子,向山坡上走去。
乔女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后面,不知这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头默默地走向一片坟茔。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心脏剧烈地眺动起来。
“到了。”陆师傅在坟堆前站住了。乔女的腿发软,头一阵阵地晕眩。
陆师傅进了坟园,一个坟头一个坟头地看过去,自顾自走着,也不管后面的人有什么反应。
“对,就是这里。”在一个坟前,陆师傅停了下来。坟头上插的牌子被风吹倒了,他把它扶了起来,用嘴吹去上面的土,几个大字清晰地显现出来——羊报之墓。
乔女虽然不甚认字,“羊报”两个字却是认得的。这两个字就像一记重锤,猛然击打在她的心上。那木牌在她的眼前飞舞着,白云急速向头顶涌来,山坡一起一伏地波动着,像黄河的浪涛一般。天在旋转,地在旋转……
陆师傅蹲在坟边,掏出一支香烟,默默地抽起来。看着痛不欲生的乔女,老人的眼睛湿润了。
好长时间,乔女终于平静下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乔女泪眼婆娑地问。“唉,”陆师傅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乔女静静地听着。
“我先说说羊报到农场以后的事。”陆师傅注视着远方,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
“这是一个奇人,行为古怪得离谱。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人。他刚来农场不久,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件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事情……”
农场往南,就是祁连山。巍巍祁连,山连着山,座座山头都有雪。到了春天,积雪开始融化,变成一条条山溪,奔涌而下,流向千里沃野。河西走廊的地形,南高北低,从祁连山而下,渐次走低,一直延伸到腾格里沙漠,坡度非常大。加上水量充沛,那一条条顺着地势修建的大渠里,渠水流速极快,简直像万马奔腾,呼啸而下。扔下去一件东西,转眼就不见了。天热时,有些骡马牛驴伸长脖子饮水,脚下一滑,就没命了。有一次,一位牧羊人赶着羊群过渠,一只大羯羊掉了下去,牧羊人舍不得那羯羊,跳下水去捞,只扑腾了几下,一眨眼的工夫,人和羊都被冲走了。每年沙尘暴期间,总可以听到小学生在渠边行走时被水卷走的消息。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管人畜,掉下水去,千万不能救。
千里祁连山,劳改农场大得看不到边。农场周围都设了警戒线,犯人是绝对不能越过的。越过警戒线,便被视为逃跑,巡逻的战士可以开枪击毙。即便是正在劳动的犯人要到附近方便一下,也要喊报告,等战戈同意后才可以去,否则是要关禁闭的。总之一句话,纪律是非常严格的,稍不小心,便会触犯监规。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绝对不到警戒线跟前去,以免士兵开枪警告。
羊报有个习惯:劳动一段时间后,总要直起身来,面向东方长时间凝望。后来和他熟悉了,陆师傅才知道那是在想念乔女。当他拄着铁锨把遥望远方时,开始时眼里总是闪着光,慢慢地,目光便黯淡下去。也许是在黄河上行筏时练就的本事吧,他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看着看着就会突然喊起来:“看兔子!”“一只山羊!”犯人们瞪大眼睛瞅,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一天下午,犯人们在黄豆地里锄草,持枪的战士在四周巡视,偶尔响起一声蛙鸣,大地显得非常静谧。下午的太阳特别毒,不一会儿,犯人们已一个个汗流浃背,便不时站起来,松那么一口气。羊报拄着锄头把,一如既往地向东眺望。东边,一条大渠从农场的边上流过,浇灌着方圆几十个村子的庄稼。忽然,羊报的目光凝固了,锄头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那眼神就像一只老鹰发现了猎物。
坏了!就在大家擦汗喘气的当儿,羊报忽然闪电般向地头跑去。他尿急?他屎憋?那也要喊报告呀。战士们立即警觉起来。逃走一个犯人,守卫的士兵是要受到严厉处分的。“站住!”一个战士厉声喝止。“站住!站住!”其他士兵也都喊了起来。
羊报似乎没有听见,依然闪电般向前狂奔。犯人们都惊呆了,战士们也愣住了。这可是逃跑啊!再往前几步,战士就可以开枪了,他能跑过子弹吗?
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终于冲出了警戒线。“叭!”“叭!”“叭!”
三声警告。刺耳的子弹在空中炸裂,化成一条条青烟。枪声中,羊报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渠。这时大家才看到,在他的前方一丈开外的地方,一只小小的脑袋晃动了一下,又淹没在湍急的渠水之中了:一个小孩!一个落水的小孩!
渠岸上一群老乡发疯般地奔跑着,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他们知道孩子没救了。已经多少年了,当地小孩落入渠水中还没有一个被救上来的,也没人敢下水去救。可是犯人羊报却跳入渠中了,跳人冰冷刺骨的雪水之中了!在黄河上闯荡了半辈子的筏子客,要在祁连山下的魔鬼雪水中一试身手。
而战士们也急红了眼。他们看守犯人,责任重大。此时羊报已经挥动着双臂,随着飞泻的渠水漂流到很远的地方。万一他借着救小孩的机会逃走,谁负得了责任?必须当机立断,再迟疑一会儿,犯人羊报就要游出步枪的射程了。
“击毙!”负责看守的排长果断地下了命令。子弹呼啸着向羊报飞去。
羊报浑然不觉,奋力向小孩游去。“叭!叭!叭!”
子弹在羊报的耳边炸响,岸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也许是战士的心情过于紧张,也许是害怕伤及小孩,或者是羊报的行为震撼了他们,也或者是羊报在水中左冲右突上下翻腾,他们难以瞄准,射出的子弹总是在筏子客的前后左右乱飞而没有打中他,水面上溅起点点浪花。
枪声更急了,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子弹尖锐的呼啸声和刺耳的爆裂声。小孩被猛烈的流水冲击着,一会儿露出胳膊,一会儿露出腿,一会儿又露出头,一只小鞋漂在水面上。羊报在那样急速的水流中,居然挥洒自如,劈波逐浪,一点点地接近着小孩,看得大家都呆住了。渠水凶猛,羊报更勇猛!
排长着急了。他从战士的手中接过枪,向着渠水中奔突的羊报瞄准。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渠岸上忽然响起了炸雷般的呼叫。这是村民们的呐喊。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犯人们从压抑已久的胸腔里发出了沙哑的吼声。
排长走神了,射出的子弹从羊报的耳边擦了过去。
羊报继续向前游,眼看就要够着孩子的胳膊了。
枪声,水声,呐喊声。
近了,近了,又近了。
“嗖——”
子弹冒出的青烟在水面上一闪就消失了。撵上了,撵上了!岸上响起了震天撼地的欢呼声。
好羊报!他那如猿的手臂终于够着了小孩的胳膊,猛一提,将娃娃托出水面,拼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爬上了渠岸。人们发出了潮水般的惊叹。
羊报倒提着孩子的双腿,将灌进去的渠水倒了出来。孩子哇地哭了一声。
羊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满身泥水,伤痕累累,铁青着脸,嘴唇咬得紧紧的,像是一位征战归来的古代武士。
事后,羊报被减了一年刑。谁知,就是这样一位生龙活虎的汉子,由于食量太大,加上无人接济,最后竟被活活饿死了。
老人指指坟茔,用征询的目光问乔女打算怎么办。乔女坚决地说:“我要把他背回去!”
“嗯,也好。”陆师傅赞赏地点点头,“埋在家乡的黄土里,就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了。”
他找来几斤汽油,把羊报的尸骨火化了,将骨灰装进一个小木匣里,交给乔女。
乔女又住了一晚,把带来的炒面、干粮和腊肉全都留给了陆师傅。第二天早上,陆师傅为她找了一辆拉煤的顺车,把她送到路口。乔女爬上车箱,眼泪汪汪地望着这位好心的戈壁老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车子开动了,尘土飞扬中,她看见老头儿仍然扬着胳膊,朝她挥动。奔涌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卡车颠簸得厉害。乔女坐在装满煤的车厢顶上,怀里紧紧抱着羊报的骨灰匣,心里一再叮嘱自己:一定要抱牢,决不能有半点闪失,要完完整整地把他抱回去。她要把他安葬在荒凉渡的祖坟里,安葬在他生前那样热爱的黄河岸边。那里,曾经有过他叱咤风云的英雄业绩,有过他刻骨铭心的洱漫爱情,他死了也应该在那里歇息。她要让他面朝北方,日日夜夜听着黄河的涛声,看着黄河水涨水落,大地冰消雪化,看着一代又一代的筏子客们在黄河上追波逐浪……
车在小镇上停下了。她找到汽车站,买了一张去县城的车票,当天晚上九点就到了破破烂烂的县城。又赶忙跑到火车站,去买第二天早上的火车票。售票厅门口有卖沙枣的摊子,她买了五毛钱的沙枣,准备带回去让娃儿们吃。又看见有卖翻毛靴子的,一问,要四块钱一双。她把钱掏出来点了点,如果买了靴子,就只剩下买火车票的钱了。她咬了咬牙,把翻毛靴子买下了。她准备把它送给张屠家。这一年多来,这个杀猪人没少给她帮忙,心要用心换哩。这样一来,她一路上就没有买饭的钱了。唉,这也算不了什么。她是苦惯的人,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完全可以捱得过去。她把沙枣和靴子装进袋子里,去排队买票。
乔女把手伸进口袋的一刹那,她的脸立即变成一张白纸了,额头上随即沁出一粒粒汗珠来:买票的钱没有了!再掏再摸,没有;翻过来掉过去检查口袋,还是空空如也。肯定被人偷了,多半是在她拿出钱来买沙枣和靴子的时候,被小偷盯上了。这可怎么办?离兰州还有一千多里,路途迢迢,风沙漫漫,没有钱可是寸步难行啊!如果不找回来,只有困饿在这个小县城了。
“谁捡了我的钱?”她大声喊,乞求的目光望着售票厅里的每一个人。“谁捡了我的钱?”她慌乱地在大厅里穿梭,神情凄惨地向旅客们做着笑脸。
旅客们漠然望着这个女人,一个个掉转头去。
钱找不回来了。乔女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流淌着,在满是沙尘的脸上画出一条条壕沟。人们围了上来,像看动物似的看着她。
忽然,大厅里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粗鲁汉子拨开人群,高声叫道:
“大妹子,我来了!”乔女的眼睛一亮:张屠家!她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