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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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尕虎哥,你磨面呀?”

口气变了:“噢,你在呀?好,有你在就行,有你在就行。”尕虎说着扛起了麻袋。大队长来磨面,这活儿本该是张屠家的,但现在也只好自已来扛了。当了十几年甩手掌柜的,原本结实能干的庄稼汉子,如今扛起一麻袋粮食,竟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咧着嘴,脖子里的青筋鼓起来,走过船板时,一步一颤,好不容易才将那些粮食扛上来。尕虎拿手掌擦去眉梢上的汗珠,喘着气,对乔女说:

“事情急。明天公社的头头脑脑要来荒凉渡,我要在家里待客。”又补了一句:“大妹子,你可要给哥磨细些。”投向乔女的是一张亲热的笑脸。

这笑脸并未换来同样的笑脸。于是他加重语气叮嘱道:“我明天一早就来取面,千万不能耽误了。”

乔女说:“尕虎哥,你难为我哩。你不看前面已经排了几家,次序不好打乱哩。”

大队长一看,磨盘跟前果然堆着好几麻袋粮食。他踢了踢最前面的口袋:

“这是谁的?”

“丁九爷家的。”乔女轻声回答。“哼,地主分子!——这个呢?”“张老师家的。”

“右派分子!全是牛鬼蛇神的!”“他们已经等了好几天了。”

“统统往后放!今晚必须把我的磨出来!”大队长手一背,怒气冲冲地走了。

乔女清扫了磨盘,把尕虎的粮食口袋解开来,舀了一簸箕,准备倒在磨盘上。“全是牛鬼蛇神的!”“统统往后放!”大队长威风凛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乔女把簸箕里的粮食倒回袋子里,又把尕虎的粮食袋子系上了,并且挪到了“牛鬼蛇神”们的后面。

她把丁九爷的粮食倒在了磨盘上。丁九爷的孙子庆儿在县一中念书。娃很懂事,知道自家的成分不好,学习格外努力,年年都是班上的尖子。今天是星期天,娃明天一早就要背上面粉去上学。农村的娃娃们搭不起灶,大都在校园的墙角下垒个土灶,自己做饭吃,每个礼拜回家背一次粮。不能把娃上学耽搁了。

第二个是张老师的。张老师教了半辈子书,粉笔灰把肺都吸坏了,前些年却戴了一顶右派帽子灰溜溜地回到了荒凉渡。他女儿明天出嫁,要在家里办两桌水酒。张老师为人好,虽然被开除了,还经常给没有上学的大娃娃们教识字、画画。他的事也是不能耽误的。“哐哐哐哐!”“哩哐哐哐!”

磨盘飞转,船身轻轻地摇晃。两只箩在女人的手里像杂技演员的道具,轻巧而又快速地摆动着,奏出整齐动听的旋律。乔女有些陶醉了。

夜已深。张屠家还没有回来。她向外望了望,满天的星星连成一片,扣在河面上。远处吹来的夜风清凉而潮湿,伸出手去,似乎可以捏出水来。那风将瓜果的馨香送到了船磨上,混合着满船新粮的甜味,沁人心脾。不知是谁在暗夜里拉着秦腔板胡,悠扬而婉转。那调子悲悲切切,如泣如诉,似乎在诉说一个久远的爱情故事。突然,琴音颤抖了一下,便被无边的夜空吞没了……

乔女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虽然已经连着干了十几个小时,她依然精神抖擞,一点儿乏困的感觉都没有,一边箩面,一边回头张望着磨盘,不时地拨一下磨心里插的竹棍儿。她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笑意,似乎在庆幸自己的新生活。磨着磨着,竟把大队长交办的事情忘记了,月亮西斜的时候,她把烂宪书家的麦子倒在了磨盘上……

磨完了这几家,天也就快亮了。乔女抖抖身上的面粉,走出船舱。黛青的天空已经换了灰白的颜色,笼罩在河面上的轻柔的、梦幻般的烟雾开始一丝丝地消散。满河的星星飞速离去,一颗追逐着一颗,奔向朝霞升起的地方。晨曦中,她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儿向河边走来。她认出那是丁九爷的孙子庆儿。

那孩子穿一身洗得退了色的蓝布学生服,身子单薄,面色苍白,明显营养不良。乔女把面袋抱起来,放到娃的肩上。庆儿朝乔女笑了笑,说道:“姨,麻烦你了。”一双聪慧的大眼里闪着感激的光。

乔女陡地生出一阵怜悯和爱惜,忙把昨天蒸的枣儿甜馍馍取出两个,给娃塞到书包里。“丁零零!”

一阵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来。张老师取面来了。老汉把自行车支在沙滩上,戴着八百度的近视眼镜,颤巍巍地踏上船板。

“张老师!张老师!”乔女在船上喊,“你不要上来,不要上来!”“没有磨好吗?”张老师停住了,茫然地问。

“磨好了,磨好了。”说时,乔女已经把老汉的面扛在肩上,送下来了。

“这……”张老师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

乔女把面绑到自行车的后座上,对张老师说:“今儿过事,都请了些啥人?”

张老师说:“不敢请,怕人说我拉拢腐蚀哩。当干部的,成分好的,都不敢请。就请了几家亲房、几个亲戚。事不大,将就过去就行了。”

乔女说:“中午我让张屠家来。”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塞到老汉的手里,“这是我们搭的礼。”

张老师哽咽了,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着晶莹的泪光。“大妹子,面磨好了吗?”人未到,声音已经传到了船上。是尕虎。乔女急忙走出船舱:“这就磨,这就磨。轮到你了。”尕虎的脸刷地变黑了:“什么?还没有磨?”乔女说:“快着哩,赶中午就磨好了。”

尕虎吐掉了嘴里的咽头:“呸!这不是打人的脸吗?你明明知道我今天要待客!待贵客!”“能赶上呢,尕虎哥。”

“哼!”尕虎吐掉了嘴里的烟头,“那就快一点!”看着大队长恼怒地骑着车子远去,乔女莞尔一笑。

欢乐在笑声中蒸发

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河边响起。乔女把头伸向窗口,看到了一张她所憎恨的脸:信用社主任丁旺。“张屠家!”乔女没有应声。丁旺锁住车子,走上船磨。“就你一个?”

“啥事?”乔女头不抬,手不歇,两只箩儿哐哐哐哐地响着,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问。

丁旺凑近乔女:“听说你们的生意火得很,来看看嘛。”乔女并不回答,只是使劲地挥动双臂,箩儿急速地摆动起来,面粉像沙尘般飞扬,船舱里全是粉尘。

丁旺呛得咳嗽起来,拍打着新衬衣上的面粉,连连往后退。“你歇一歇,我有话要说。”乔女并不停,粉尘依然飞扬。

丁旺坐到远离面柜的一只粮袋上,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

“船磨上不让抽烟!”乔女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好好好,不抽不抽。”丁旺又把烟放进衣袋里。乔女始终低着头,不看丁旺一眼。“无事不登三宝殿,”丁旺说,“我来是找你有事哩。”“什么事?”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信用社主任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这么大的事都能忘记。”“哐哐哐哐!”“你忘了,我还没有忘哩。你借的钱该还了吧?”“谁借过你的钱?”

“哈哈!红嘴白牙说开胡话了。小弟儿有病住院你总记得吧?”“不记得。”

“不记得没有关系,我有账哩。”丁旺从提兜里取出一本账册,迅速翻到某一页,“一九六五年二月四日凌晨五时,乔女因送小弟儿住院,借大队信用社现金二百元。白纸黑字,这总是真的吧?”

“已经还了。”乔女抬起来头来,冷冷地看了丁旺一眼,目光里含着恨意。

“啥时候?”“你知道。”“我不知道。”“你滚开!”

信用社主任看着怒目圆睁的磨坊家主人,忽然发现这女人比原来漂亮了。也许是吃饱了喝好了,心情舒畅了,眉毛展了,眼睛亮了,脸上该红的红,该白的白,比黄花少女还鲜嫩。他于是堆上了一副笑脸:“没钱还账,可以用别的顶嘛。”

“哐哐哐哐!”“一次十块,咋样?”“畜生!”

“谁是畜生?张屠家不是畜生吗?”

乔女忽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船舱门口,用变了调的声音喊道:“滚——”

船板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张屠家的声音。

乔女又坐下,埋头箩起面来。丁旺面色通红,叉腰站在一边。“吵啥呢?吵啥呢?”

“没吵啥。”乔女抬起头来,向张屠家递过一张笑脸。张屠家瞪圆了眼睛,盯着信用社主任。

“船磨搞起来好久了,我还没有来过。今儿有空,上来看看,恰好你不在。”丁旺尴尬地笑着说。

张屠家一声不吭,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丁旺,两只碗大的拳头捏得紧紧的。

“你们忙,你们忙。”丁旺讪讪地离去了。

有福磨过几次面。他的面毎次磨出来都要比别人多一些。乔女始终弄不清这是啥原因。一天晚上,他又来磨面了。乔女背着身子箩面,他照料磨盘,将磨缝里徜下来的粗粉扫到簸箕里,不时地递给乔女。忙碌了一天的张屠家躺在小床上睡着了。鼾声极重的张屠家似乎被自己的呼噜吵醒了,睁开了眼睛。昏暗的灯光下,他发现有福正悄悄地把别人的粮袋解开,往簸箕里添麦子。“这狗日的在偷粮食!”

“呔!”声如炸雷。有福缩回了手。“你干啥?你干啥?”“没干啥。”有福一脸汕笑。

“没干啥?”张屠家走了过来,“那人家的粮袋为啥开了?”

“那谁知道。”

“你簸箕里是谁的麦子?”

“我的呀!”

张屠家从有福的粮袋里抓出一把麦子,和簸箕里的一对比,完全是两种成色。

“你狗日的背着牛头不认赃!”张屠家愤怒了,蒲扇般的巴掌举了起来。

“屠家哥!屠家哥!我认错还不行吗?”

“唉,有福呀有福!”巴掌停在了空中,“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三十大几的人了,一直是这个球样,顽心不改!你也不怕别人在背后戳指头子!”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不行。这次放过,你以后还会偷。我明儿要把这事告诉队里,你要作检查。”

“什么?”有福陆地变了脸,“我还没有告你哩。这船磨啥人在把持?你是谁?流窜犯!乔女是谁?地主婆!这不是坏人当道吗?”

“呸!”张屠家气得浑身发抖,将一口唾沫吐在有福的脸上,“二流子,我今天饶不了你!”

“杀猪的,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先让你喝点水再说。”张屠家一把抓住有福的后领,像提小鸡似的将他提起来。

“屠家哥!屠家哥!”有福急了。

嗵的一声,有福已经被扔进了河湾。幸亏那里水浅,有福刨了几膀子,就游到了岸上。他已经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全是黄泥水。张屠家站在船头上哈哈大笑。“野驴!”有福站在岸上骂,“你等着!你等着!”张屠家只是笑,不回答。站在窗口观望的乔女,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几天之后的一个夜里,船磨突然不转了。查遍了里里外外,找不出毛病来。第二天一早,张屠家下水一看,原来水道里塞进了一个枯树根,把轮子堵死了。他找来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那树根取了出来。“肯定是有福干的。”张屠家恨恨地说,“我要卸掉他一条腿!”有福干了亏心事,不敢露面了。他怕张屠家真卸他的腿,跑到公社告了一状。公社书记把尕虎叫去说:你们大队的船磨是咋回事?有人告状了。尕虎问:是不是有福告的?公社书记说:这你就不要问。反正人家说得也有道理,怎么能让地主婆管船呢?贫下中农是不是死完了?荒凉渡的阶级斗争一向抓得不错嘛,咋在这事上糊涂起来了?哪怕你犯一百条错误,也不能在阶级路线上犯错误。尕虎说:既然有人反映了,我回去管一管。公社书记说:还有那个男的,据说也不好。尕虎说:那男的过去不是个东西,现在好多了。他是贫下中农,没啥大向题。公社书记说:那就把女的换了。

尕虎见公社书记的口气并不严厉,心里想道:这事我还得和张屠家商量商量,见机而行哩。惹恼了那野驴,我毎月的烟酒钱就泡汤了。

见了张屠家,尕虎说:“屠家哥,今晚到我家里来喝茶。有人送了几块窝窝茶,我舍不得喝,一直存着哩。你今晚来咱哥俩好好喝几盅。”

张屠家想:大队长请客,肯定是有啥事,便问:“有事吗?”尕虎说:“没事,没事。只想和你谝一会儿。”张屠家说:“没事了我就来,这些日子正犯茶瘾哩。”晚上到了尕虎家,大队长已经把炉子收拾好了。挺讲究的茶罐儿、茶盘儿、茶盅儿,全都摆了出来。炉子上坐着一壶清水,正在扑味扑味地响。张屠家想:这狗日的如此客气,莫非给我下啥套哩!不待大队长招呼,他已经端起一盅茶来,一口喝了下去。尕虎心想:到底是个野人,这茶能一口喝干吗?那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哩。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堆满了笑:

“味道咋样?”

“试不来。”张屠家说,放下鸡蛋般大小的茶盅儿。尕虎又倒了一盅:“再尝尝,云南的新茶,香得很哩。”张屠家说:“尕虎兄弟,有啥话你就说,我不耐烦喝这月娃子喝的茶。你还是给我换大杯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