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荒凉渡新任大队长尕虎正在家里喝罐罐茶,忽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他觉得这脚步很熟。正疑惑间,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咱老张回来了!”
双虎一愣,向外望去,果然是张屠家。他穿一身新衣裤,红光满面,看样子是发财了。尕虎对这个人既恨又怕,急忙站起身,迎出屋外:“屠家哥!”“掌柜的。”“快进来,快进来。”
张屠家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荒凉渡掌门人刚才坐过的椅子上,从提包里取出两瓶西凉大曲、一条大前门香烟,往桌子上一掼:“我回来了!”
尕虎急忙沏了一杯酽酽的罐罐茶,双手捧给张屠家,笑吟吟地问道:“屠家哥,这些年你在哪里?”
张屠家瞪了尕虎一眼:“我能到哪里?还不是在山沟沟里乱窜!”“怎么又回来了?”“接受你的批判呀。”
尕虎哈哈地笑了起来:“还是老脾气!老脾气!”“老脾气是不假,”张屠家呷了一口罐罐茶,“不过这二回倒是有点新想法。”
“啥想法?”
“你听我说,尕虎兄弟!咱老张是个杀猪宰羊的人,可如今猪不让喂了,羊不让养了一那都是资本主义,应该!可这就难住了咱老张:让咱干啥呀?”
“是有点麻缠。”“所以就冒出一个想法。”
“你说。”
“是这!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现如今牲口都归了公,队里就那么几头骡马,集体的活儿都干不过来,家家户户磨面就成了问题。你是大队长,应该关心社员的生活呀!”
“这我也知道,可我有什么办法?”“办法有。”张屠家又呷了一口罐罐茶,一脸诡秘的神情。尕虎给张屠家续上茶水,催促道:“啥办法?”“把过去的船磨重建起来,让它给大家磨面嘛。”“噢!”尕虎醍醐灌顶般连连拍着自己的脑袋,“这办法好!这办法好!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你是想大事的人。咱老张头脑简单:咱们既然住在黄河边,为啥不让黄河水为咱们服务呢?”“是这个理。可是——”张屠家侧耳倾听。
尕虎轻轻地摇了摇头:“屠家哥,你这几年不在荒凉渡,可能还不了解队里的情况。说个不怕人笑话的话:大队现在穷得连屁都淌不出来了。”
“这个好办,”张屠家说,“咱老张这几年在外面晃荡,大钱没挣下,小钱倒挣了几个,修补一只船磨还是绰绰有余的。不就是买几张木头板子吗?”
尕虎一下子来了精神:“这个态度好,这个态度好。只要你老张有这个本事,船磨的事就定了。”
张屠家大声说:“好!我立马就张罗。”“不过……”大队长又沉吟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张屠家说,“如今是一大二公,船磨修好后当然归大队。我呢,只不过是出些臭汗,操些闲心,权当是给大队干活哩。你放心,磨面收的钱大头归公。”
尕虎一拍桌子:“行,这就行!”心里想:这往后,抽烟喝酒的钱有了。
张屠家一口喝干了罐罐茶,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还有事吗?”尕虎问道。“屁大的一点事。”“说!”
“我思谋着,这船磨搞起来,总得有个看磨的人、箩面的人,你看谁合适?”
尕虎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把几个亲近的人迅速过了一遍,觉得都不太合适。
“要不,”张屠家说,“让乔女去算了。”“乔女?”尕虎一怔。
张屠家说:“她本来就是磨坊家的女儿嘛。她心细手勤,磨的面好,箩的粉细,这谁不知道?方圆左右的人都知道嘛。”
“可是她家的成分——”
“成分!成分!她本人又不是地主分子。”
“这事……”尕虎显得颇为犯难。
“那就算了!”张屠家转身就走,“船磨的事算球了,我还宰我的猪呀!”
脚步咚咚响。
“回来,你回来!”轮到大队长着急了。
张屠家又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两只环眼盯着尕虎。
尕虎说:“屠家哥,如今上面阶级路线抓得紧,你不是不知道。这成分上的事……要不,我和大队其他人再商量商量?”
“商量个屁!”张屠家瞪了尕虎一眼,“荒凉渡的事还不是你说了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畓票子,“船磨的事咱不谈了。这几年我不在,欠了娃们的压岁钱,这几张碎票子就给金锁儿和银锁儿,权当张家爸尽穷心哩。”
“咦!”尕虎说,“这你就见外了。”
张屠家不再说什么,起身就走。出了门,他听见大队长在后面发话:“船磨的事你就看着办吧,反正不能给我弄下啥麻达,出了事你可要负责。”
张屠家回去告诉了乔女,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当晚,他们说了一夜话。女人倚在男人的胸脯上,悄悄地问:
“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
“我能到哪里?”男人抚摸着女人的头发,“一个被批判的人,一个杀猪宰羊的人,到处流浪呗。”“总有地方吧?”
“没有。走到哪里算哪里。吃的百家饭,睡的千家炕,倒也逍遥自在。”
“还干旧营生吗?”“干。不干吃啥呀!”“不是不让养猪了吗?”
“地面大了,政策也不一样。大地方抓得紧些,远山恶水,抓得就松些。深山老林里养几只猪,谁去査?当然喽,运动来了,还得东躲西藏。”女人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到什么大地方去了呢,原来钻了几年山。看样子你也不容易。”
男人说:“你容易吗?谁都不容易。攒下的这几个钱儿,哪一张不是捏在手心里捏出汗的。”
女人瞅着男人的眼睛:“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遇到过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男人眉毛一抖:“你这是啥意思?”
女人说:“没啥意思。我只是想着,你到过那么多地方,又挣了钱,难道就没有结识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
男人莞尔一笑道:“有,有,这个倒有。”女人忽地坐了起来:“谁?都是谁?”
男人拉女人躺下:“别紧张嘛!听我详细说:我是个男人嘛,又有手艺,手头又宽绰,山里女人想和我好的自然有嘛。”“有几个?”
“咋说呢,一个也没有。”“又说谎话了。”
“实话告诉你:世上的女人,心好的到处有,但像你这样心地良善又长得心疼的,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年,眼前头闪的是别的女人,心里头装的却是你。”
“坏蛋!”女人重重地捶了男人一拳。男人一把将女人搂到怀里。
张屠家回来了!消息传遍了荒凉渡。要修船磨了!
这消息更是让村里炸开了锅。
太需要了,太及时了。这些年来,磨面简直成了社员们的一大心病。荒凉渡周围几个生产队,只有一台老掉牙的磨盘,磨面时向队里借牲口,听到的往往是两个字:没空。是啊,几条脊梁骨杆子都能摸得着的乏骡子老驴,全在地里忙活着,哪有工夫给人们磨面啊!只有干部和大头社员一蛮横有力的社员——才能要得出牲口磨面。其他的人嘛,对不起了,自己想办法吧。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一家人上阵,前面拉,后面搡,人变成牲口就是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艰辛地维持着生计。现在好了,船磨要修复了,人当驴的时代就要结束了,谁不欢呼雀跃呢?是啊,黄河水的力量多么大,磨子转得何等快,在石磨上磨一天的粮食,船磨上只需一个小时就磨完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弥漫在荒凉渡的空气里。
开工的那一天,黄河边围满了荒凉渡的男男女女。木匠来了,石匠来了,裱糊匠来了,泥水匠来了。大家都想为造船磨出一份力。河滩上垒起了大灶,支起了大锅,为匠人们做饭。大嫂子,小姑子,媳妇子,卷起袖子叽吼喳喳,帮乔女揪面片、蒸花馍馍、烧水、沏茶,比男人们还热心。往日磨面的辛苦,她们的记忆最深刻。哪一口袋粮食,哪一簸箕面粉,不是她们推着磨子转出来的呀。整日整夜,黄河边热闹得像过年。山民们把一道道感激的目光投向了张屠家:什么叫为人民服务?这才是为人民服务哩。多少年了,社员们为磨面犯愁,谁管过?谁想过?那些公社大队的干部们,他们操心的是什么?搞运动,拿捏人,下命令让种这个、不让种那个,把山上的树木砍了,搞什么人造田,当先进,插红旗,谁提拔了,谁进步了,他们操心的是这个。更有个别干部,心里盘算的是谁家有酒喝,谁家的媳妇漂亮,谁家的饭菜做得好。至于群众生活上的困难,那是小事,是提不到“纲”上的。而恰恰是张屠家这个大字识不了一筐的草民,却为乡亲们办了这样一件大事!当他们想起这些年来,张屠家像野人一样游走在荒山老林,偷偷摸摸地杀猪宰羊劁牲口,把一张张破旧的票子捏起来、藏起来,攒成了一笔可观的数目,然后回报于生他养他的荒凉,为大家切切实实地造福,便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上千双粗笨的大手同时响起来,像一阵爆竹在河边燃放,吓得草滩上的鸟雀都飞走了。掌声中,一张张憨厚的笑脸朝向张屠家,看得张屠家不好意思了,遂扯开嗓子吼了一声:
“干活!大家都干活!”
河滩上欢声笑语,热火朝天。锯木的大锯子将一根根圖木解成整齐的板子,散发着松木香味的木板又一块块被钉在船舱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河岸,那是石匠们在打凿磨盘。那颇富节奏感的声音像一首首优美的乐章,在乡民们的心田里流徜。修造船磨,原是社员们的盛大节日哟!
喜庆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经过日日夜夜紧张的劳作,一座美观、结实的船磨打造出来了。在众人的齐声欢呼中,在山摇地动般的哟嘿声中,船磨缓缓地下水了。
尘封已久的锣鼓家什被乡民们从仓库里取了出来,张屠家吼叫一声:“荒凉渡的哥哥们,打起来敲起来呀——”
一面面大鼓发出撕裂大地的轰鸣,久违了的太平鼓声,像滚滚惊雷,划破了沉闷多年的天字。
当天晚上,荒凉渡的社员们凑了份子,杀了一头肥猪,宰了两只羯羊,摆起了简单的庆功宴。
张屠家倒了一碗酒,面向大家:“各位乡亲,张屠家能把船磨造起来,全亏了大家的帮衬。先不说你们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单是你们这份热心,这股心劲,就够我张屠家感谢一辈子了。请大家喝了这碗酒!”众人接过酒碗,依次传下去,每人抿一口。
张屠家又斟了一碗酒,捧向乔女:“这第二碗酒,我要献给她——荒凉渡有名的地主婆。大家知道,按时下的解释,她不是好人。但世上有这样的坏人吗?年轻轻儿的,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要走独木小桥。人们唾她,骂她,批斗她,她活得不如一条狗!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三个娃吗?大家摸着心口子问一问,这事如果换了你,咱们能做到吗?”他越说越激动,说得乔女眼睛红红的,说得人们低下了头。“所以我今天要当着众人敬她一碗酒!”张屠家边喊边将酒碗递向乔女。
一片红晕涌上乔女的面颊。她没有接酒碗。
“怕啥?”张屠家将酒碗塞到乔女手里,“还害羞吗?”
乔女端着酒,只是笑,却不喝。
张屠家一只胳膊夹着乔女的脖子,将小半碗酒硬灌了下去,剩下的他自己仰起脖子喝了。
乔女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张屠家哈哈大笑。
—些小伙子向张屠家敬酒,张屠家来者不拒,一边喝酒,一边提起―只羊腿大嚼。他已经有了八分醉意,斜着醉眼望着大家:
“我知道,你们背地里都骂她是荡妇,是婊子,可是大家手拍胸脯说句良心话:你们有几个人夜里不想她的脸蛋?又有几个人不想摸摸她的屁股?”
人们哗地笑起来。
“死鬼!死鬼!”乔女嗔怪着张屠家,钻到人群后面去了。“你别跑,你别跑,我还有话哩。”“张屠家喝醉了!张屠家喝醉了!”众人起哄。
张屠家把乔女从人群里拉出来,和她紧贴在一起:“我现在宣布:咱老张要和地主婆结婚呀!”
话音刚落,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和尖利的口哨声。
有人斟了两碗酒,递到乔女和张屠家手里。乔女不再羞怯了,大大方方地端起酒来,几口喝了下去。
船头响起了热烈的鞭炮声,噼噼啪啪的响声驱走了黑夜的寒气,映红了荡漾的河水以及山民们的笑脸。
船磨开张了,磨坊家也就忙活起来了。那磨日夜不息,两个巨大的轮子在汹涌的浪涛中飞速转动,金色的麦子、银色的糜谷变成雪白的、橙黄的面粉,从磨盘里哗哗地流徜下来,喜煞了荒凉渡的庄稼人。男人和女人也就分了工:张屠家接活揽活,帮老弱孤寡往船上扛粮食,磨好了又给他们送去;磨面箩面的活儿,自然就落到了乔女的肩上。晚上吃过饭,张屠家上岸去了,剩下乔女在磨面。听着她所熟悉的石磨隆隆转动的声音,看着一袋袋粮食在她的手指间变成了面粉,以及河水拍打山崖的涛声,河面上偶尔传来的花儿,都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感到自己变得年轻了。
乔女觉得有点闷热,便下了船,踏着轻纱般的月光,来到静静的河湾里,将头脸整个儿伸进清凉的、散发着泥沙味儿的河水里,就那样浸着,好一会儿才抬起来,抖一抖,又伸了进去。当她第二次把头从河水里抬起来时,黄河那混浊的水珠儿从她的头发上、脸蛋上一绺绺地淌下来,流到她的脖子里。她对着水面端详自己的模样:刚才那个浑身落满了面粉,眉毛、头发和脸蛋全白的半老女人,忽然变得俊俏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着熠熠的亮光。
乔女怀着轻松的心情回到船磨上,准备夜战。“张屠家!”“张屠家!”
—个威严的、粗大的嗓门在黑暗中响起。哗哗的水声中,她一时没有听清这是谁的声音。
乔女探出身子,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瞅了一眼。河岸上停着一辆小驴车,上面装满了粮食。尕虎手里甩着鞭子,在沙滩上来回踱着步。“张老大!张老大!”
见无人应声,吼声更大了,称谓也变了。
乔女答应道:“人不在。”
“到哪里去了?”
“听书去了。”
“咳,这个老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