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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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开春的时候,小弟儿害了一场猩红热。乔女害怕了,急忙用架子车把娃拉到城郊医院去看。大夫一检査,病情十分严重,必须住院治疗,开了住院证,让她去办住院手续。住院处要她交两百元押金,她愣在那儿不知所措了。她哪里有两百元?身上只装着二十块,那还是几个月卖鸡蛋攒下来准备给娃交学费的。她苦苦哀求,泪流满面,打躬作揖,让把孩子先收下,钱她再想办法。人家死活不让。冷漠的眼睛,不耐烦的神情,没有钱病房的门她是休想进去的。而小弟儿此刻正躺在挂号室外面的水泥地上,双眼紧闭,面色潮红,额上渗出粒粒汗珠……

乔女跌坐到地上,抱起小弟儿号啕大哭。这是绝望的哭声。西部荒原上的母兽,在幼兽遭到灭顶之灾时,往往会发出这种惨号。小弟儿,你的命苦哇!你狠心的老子把你留在世上,自己先走了。他风风火火地当了一趟生产队长,一分钱都没有留下!他白当了一回干部!你姨又是个没有本事的女人,穷到底的女人,我就是把身上的血抽干了,也没有两百块钱呀!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到小弟儿滚烫的脸上,一会儿就干了。

她的身边很快便围了一堆人。有人从身上掏出一块钱,放到她的脚下。围观的人们你两角,我五毛,在她的身边扔下许多小票子。一个好心的女病人帮她数了数,一共有十几块。女人对她说:

“嫂子,天已经晚了,还是回去吧。回到家里再想想办法。”乔女含着眼泪接过钱,向好心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又拉起架子车,在苍茫的暮色中离开了医院。

她脚步沉重地把小弟儿拉回家里,已是半夜时分了。她把娃儿抱到炕上。娃儿烧得厉害,面色赤红,嘴唇青紫,双目紧闭,呼吸粗重。她半跪在炕上,一面用冷毛巾给孩子敷着额头,一面哽咽着:“小弟儿,我的娃!姨救不了你了,你就安心地去吧,去找你爹吧。姨大概也活不了几天了。你先去,我后头就跟上来呀,到阴间里来伺侯你们爷儿俩。”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抓起娃儿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掌心里,紧紧地捏着。快天亮时,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一张瘦长脸在暗影里晃动着,时远时近,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对着她邪恶地笑……她惊出一身汗:信用社主任!这是信用社主任丁旺的脸。她立马清醒了。这个光头男人利用他掌握的权力,不知玩弄过多少女人。但她始终没有理过他,她宁可饿死冻死,也没有向他借过一分钱。毎当她走过信用社的门口时,那个黄脸汉子总是死死地盯着她看。走远了,她都能感到那股恶心的目光还在她的身上,几乎要刺穿她的脊背。此刻,一只滚烫的小手就攥在她的手里,一个幼小的生命就要消失在她的眼前。她忽地坐了起来,咬着牙说:我去找他!

敲了半天门,信用社主任懒懒地起来了,伸着胳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满脸惊疑地问乔女:“什么事?这么早!”他打开窗子看了看天,太阳刚刚出山。

在女人哭诉的当儿,信用社主任慢慢地刷牙,大声地漱口,然后在发青的腮帮子上打满了肥皂泡,一只手拿起刮脸刀,对着镜子认真地刮起来,另一只手仔细地摸索着,寻找没有刮净的胡楂子。他要到公社去开会,心不在焉地听完了女人的絮叨,他转过头问了一句:“小弟儿?小弟儿和你是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女人说。

“这就对了。”信用社主任准备出门了,“没有关系,你着的什么急?”“可他病得不行了。”女人说。

“信用社不是慈善机构,不是福利院,你找信用社干什么?”他打开了飞鸽牌自行车的锁子,一只腿跨上了车座。

乔女挡住了他的去路:“我找你借两百块钱!”“哟,”信用社主任笑了,“这你不早说!钱昨天刚刚被人借走了。”“我不信!”女人瞪着红红的眼睛。

“不信?不信可以捜嘛!”信用社主任放下了搭在车座上的腿,“要不要我把柜子打开你看看?”

天哪,我敢搜吗?女人的身上冷到了极点:“你不借就算了,还要拿咱苦命人取乐哩。”

“要不这样吧,”主任抬起腕子,看了看亮灿灿的手表,“你晚上来。我这阵儿还要去开一个重要的会议,不敢迟到哩。你晚上来咱们商量。”说完扔下一个暖昧的笑,骑上车子走远了。

乔女心急火燎地等到晚上,刚一进门,就被信用社主任抱住了。门被死死地关上了,一只臭嘴像野猪的嘴一样在她的脸上乱咬乱拱。在女人挣扎的当儿,主任将她搡到了床上,撕开了她的裤子,紧紧地压在她的身上。

女人闭紧了眼睛,任主任恣意地蹂躏着。苦涩的泪水流淌到肚子里,心在隐隐作痛。“你快一点。”

“不行,”男人说,“你借我钱,哪能这么便宜你!”“我心里难受得很,小弟儿快不行了。”女人乞求着,“快一点嘛!”男人苦笑道:“你这个女人,让我咋说呢?小弟儿又不是你的儿子嘛!他死哩活哩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死了,一张草席子一卷,埋到山沟里,你就算是积了大德了。现在你借这么多钱,啥时候能还上?”

乔女的手不由得在床上摸索起来。她真想摸到一把剪子,把这家伙给阉了。

信用社主任点了一支烟,又说道:“喊,你的脑子让糨糊装满了,根本不懂阶级斗争这个理。你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土改时完全可以一走了之。老地主的那窝娃娃,饿死冻死,和你有啥相干!你自己说说,为了那几个崽娃子,你这一辈子活了个啥人?太不划算了。”乔女的手又伸向床头摸索着。

信用社主任美滋滋地地吸了一大口烟:“要不这样得了:干脆,我和我的那个黄脸婆离婚,你嫁过来算了。做了信用社主任的老婆,你就吃香喝辣,再也不受人欺负了。”

乔女忽地坐了起来:“拿钱!快一点!”

主任拉开灯,从柜子里拿出一畓钱,数了两百块交到女人手里:“写个借据吧。”

乔女硬邦邦地说:“我不识字,不会写。”主任说:“那就快一点还上。”

“你等着吧!”乔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砰的一下把门狠狠地关上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一辆架子车的吱吱声从窗外传了进来。主任打开窗子看时,沉沉的夜色中,乔女拉着小弟儿,飞快地向医院跑去了。

船磨的美妙乐章又响起来

“四清”运动一过,荒凉渡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该干啥干啥。乔女的心情也好些了。大贵被队上派到城里去积肥,常年住在大粪场里,毎月回来背一次面。干着那样脏累的活,娃一声怨言都没有。玉贵也快大学毕业了,娃的意思是要考研究生,继续念书。她虽然不知道研究生是个啥,但懂得那是好事,只要是好事,她举四只手赞成哩。三贵也总算长大了、懂事了,在矿上一直没出过啥事,因为能吃苦,还得过一次表扬呢。发了工资,也总忘不了给她寄来一点,补贴家用。如今,就她和小弟儿相依为命,过着平静的日子。农村地方,如果不来运动,大家也还都相安无事。就连尕虎这些人,也没来骚扰她。因而对于年轻的地主婆来讲,这一段时日就是她最轻松的时侯了。

她收拾好床铺,让小弟儿先睡了,自己躺在娃的身旁,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又睡不踏实。那些老冤家,一个一个地出现在梦境里:羊报走了,张屠家来了;张屠家走了,老石头又来了。有时几个人的面孔交融在一起,变成模糊的一片。她和他们说话,他们却只是笑,并不讲话。她总觉着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就快步向他们走去,那些幻影般的形象却急速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今晚,张屠家却死死地定格在她的梦境里。他似乎发财了,穿一件白府绸褂子,黑大裆裤,红裤带头子还耀眼地露在外面。

“你发财了?”“嘻嘻嘻嘻!”

再要问,他已经眺到了炕上。梦境中,那汉子像一个庞然大物死死地压住了她,用硬而浓密的络腮胡扎她,扎得她脸蛋子生疼。她左左右右躲闪着,并且咯咯地笑起来……又觉着不是在梦里。似梦非梦、恍惚迷离中,真切地感到有一丛胡楂子在她的脸上游荡。仅仅根据那胡子的硬度,她就知道他是谁了。如此熟悉的胡子!她的心抨评地眺起来:他回来了?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纸糊的窗户透过一点朦胧的白光。一个沉重的躯体趴在她的身上,一双公狼般饥渴的目光注视着她,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明显地感到了那双“狼眼”所喷射的火焰。“你回来了?”她梦呓般地问道。他并不答话,只是急切地寻找她的裤带头子。“你回来了?”她又一次问道。“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刚刚。”

“这几年人在哪里?”

“你先把裤子脱了,等一会再说。”他嘴里喘着粗气。乔女顺从地脱掉了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