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敦煌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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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1993年5月11日,席臻贯住院做了手术。对于医学一窍不通的艺术家哪里知道,癌细胞是以几何数字增长的。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他的膀胱癌已经大面积地扩散了。医生后来对龚仁兰说,如果席臻贯不耽误这两个月的时间,在三月初就开了刀,他起码还可以存活5至10年。在生命和事业之间,席臻贯又一次选择了事业。

令人痛心的是,开刀后时间不长,席臻贯身上还插着两个管子就出院了。他并不是不想在医院里疗养一段时间,《敦煌古乐》的排练已经开始了,院里的工作千头万绪。这个时候,最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把工作抓起来。可是让他伤心齿冷的是,他亲手拉进班子里的一位副职忽然成了他的对立面。而许琪又全力以赴地抓排练,顾不上外面的事儿。就拿到外地请演员来说吧,派了好几个年轻人出去,最后都是无功而返。看来非得院长亲自出马不可了。

提起请演员一事,席臻贯欲哭无泪。想当年,《丝路花雨》闹红神州之时,甘肃省歌舞困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英杰辈出,招来了多少羡慕的目光!时过境迁,大雁东南飞,团里的尖子全都跑光了。这也不能怪他们自己,只怪甘肃太穷了。每月那么一点点死工资,每场演出才补助4块钱,这还能留住谁?闭里凡是演过英娘的女演员都被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挖走了。如果再演出《丝路花雨》,就巳经是第13世英娘了。现在推出《敦煌古乐》,还得去找这些嫁出去的女儿磨嘴皮子,她们毕竟是兰州的姑娘,没准还对黄河故乡留着几分热心呢。当他身上插着一对尿管,风尘仆仆地跑到北京电影学院,万分疲惫地出现在一世英娘傅春英面前时,善良的兰州女儿哭了。席臻贯刚刚说了“报酬”两个字,就被傅春英打断了:“席院长,不谈报酬,不谈报酬。你放心,我一定去,我一定去。”席臻贯回到兰州,左等右等等不来。一天拿起报纸,忽然几个箭镞一般的铅字向他射来:“英娘”傅春英遇害。下面的字他看不下去了,泪水糊满了他的面孔。他重新起程,奔西安,跑新疆,他要借到最好的歌唱演员和舞蹈演员,要请到最好的笛子演奏家。等这一切都如愿以偿的时候,他也就病入膏肓了。

1993年11月,席臻贯率团参加香港艺术节。在这届有国内外众多艺术团体参加的艺术节上,《敦煌古乐》独领风骚,一炮打响。它带着历史的风,世纪的雨,给400万香港同胞送去了一份意外的惊喜,一份厚礼。香港报纸纷纷发表评论,认为这是一台高品位、髙水准的演出,是一流的美的享受。只有埋头苦干的敦煌故乡的艺术家们,才能创作出如此灿烂夺目,具有中华民族泱泱气派的大作品。随即,在中央电视台举办的国际唐文化艺术节上,《敦煌古乐》参加演出并一举夺魁。然后又二下香港,在香港中文大学进行学术演出,令参加学术会议的数百名来自世界各国的专家一饱眼福。甘肃继《丝路花雨》之后,又出了一台弘扬敦煌文化的艺术精品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五洲四海。

按说,席臻贯这时候应该休息了。他也准备停下来喘口气,将残破的躯体修补修补。医生早就警告过他:如不悬崖勒马,后果不堪设想。但他终于未能休息得成。第四届中国艺术节定于1994年8月在兰州举行。艺术节筹委会决定:《敦煌古乐》作为艺术节的开幕戏,安排在8月19日的首场演出。身为敦煌艺术剧院院长和《敦煌古乐》艺术总监的席臻贯,就又抖擞精神,插着尿管,披挂上阵了。在细说艺术节之前,我们先交代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席臻贯人党了。我问龚仁兰:“他怎么这时候才人党?以前没有写过申请吗?”龚仁兰苦笑说:“哪里!从参加工作就开始写入党申请了。申请书交了一大摞,人家总是通不过。”

“为什么?”

“每次讨论,都是两条意见:个人主义,名利思想。人家说,席瘁贯要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要不是为了个人野心,干吗那么熬灯连夜地搞研究?而且架子还挺大,见了人爱理不理的,连个党员的边都不够。”

“那为啥现在就够了呢?”

“谁知道。一害癌症,大家都心软了。回头一看,席臻贯的优点还真不少,早就够党员条件了。讨论时呼啦一声全都举手了。”

现在中央决定把第四届中国艺术节放在黄河之滨的兰州举行,这不光是两千万甘肃人民的荣耀,也是整个大西北的光荣。中国艺术节举办以来,两次在北京,一次在云南。这第四届艺术节,全国各大城市竞争十分激烈,上海、广州、天津、西安、哈尔滨、成都竞相申请,而中央最后却看上了兰州,主要因为这里是敦煌文化的故乡。作为东道主的甘肃,当然就要打敦煌牌了。因而无论从省上领导,还是庶民百姓,对《敦煌古乐》都寄予了极大的期望。为了不负陇原父老的厚望,席臻贯和许琪以及院里众多的仁人志士日夜苦战,精益求精,对《敦煌古乐》作进一步的修改和提高。就在席臻贯及其部属喋血鏖战,决心为省为国争光时,一股不大不小的阴风从地沟里掀了起来。有人不愿意看到席臻贯得到太多的荣誉将会淹没掉他们那一点萤火虫似的光彩。省城兰州一个嗡嗡嘤嚶的声音在游动:席臻贯破译《敦煌古乐》,谁承认了?谁鉴定了?没准给那些老家伙送了礼,才替他鼓吹吆喝哩。拿这玩艺儿去上中国艺术节的殿堂,不砸了甘肃的牌子才怪哩!同时在专家之间,也有一些不同意见。主要是当时各省市参演节呂很多,其中许多戏都达到了堪称一流的水平。就以甘肃而论,省京剧闭的新编历史剧《夏王悲歌》就叫得很响,让其作为艺术节首场演出的呼声也很高。在这种情况下,主管文教的甘肃省委副书记孙英旗帜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中国艺术节的第一场演出,非《敦煌古乐》莫属。它不仅是甘肃的家珍,而且是中华的国宝。我们如果犹豫不决,支持不力,那就会和这部经典性的作品失之交臂。”这位教授出身的甘肃省委副书记有个坚定不移的观点:在甘肃搞艺术,如果不打敦煌牌,那就是最大的失策。早在席臻贯破译敦煌古谱时,他就给了席臻贯热情的鼓励和支持。1993年江泽民总书记来兰州时,孙英特意将席臻贯介绍给江总书记,并让总书记听了译谱。艺术节筹备期间,他一直关注着这部作品,经常抽空去看《敦煌古乐》的排练。在编排第三场时,孙英建议席臻贯和昨琪看看岑参的边塞诗。后来这场戏大大加强和充实了边塞将士不畏艰辛热血报国的情调。席臻贯临终之时泪水盈盈地说:“我这一生遇到了一个好伯乐,那就是孙书记。”

《敦煌古乐》日臻完美之时,即是席臻贯彻底躺下之后。1994年7月11日,席臻贯第二次住院开刀。兰州的大夫建议他去上海开刀。远在上海的父母亲也一再来信来电话,要求儿子去上海住院。毕竟,上海的医疗条件要好一些,医术水平要高一些。席臻贯犹豫起来。再过一个月,第四届中国艺术节就要在兰州开幕了,而他毕生心血的结晶《敦煌古乐》将要在第一天晚上亮相,接受中央领导、各国驻华使节、国内外专家和广大观众的检验,他怎么能够离开呢?他这一生含辛茹苦孜孜不倦,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他要亲眼目睹这一盛大的节日,否则他将死不瞑目。慎重考虑后,他婉言谢绝了上海亲人的呼唤,住进了兰州条件最好的军区总医院。他准备在夙愿实现之后,平静地安息在黄土高原上。

说起来人们真是难以相信,席臻贯第二次开刀后,敦煌艺术剧院的账目上只剩下1000元了。身患绝症急需大量进口药品的人民艺术家,就靠这1000块钱救命了。医院不趄慈善机构,他们爱莫能助,只能给被称为“大师”、“英才”的席臻贯开点普通药物,7月中旬,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摄制组来兰州采访席臻贯,到军区总医院为音乐家拍摄了许多镜头。在访问过程中,记者们得知了敦煌艺术剧院的窘况。回京后,在播出席臻贯和他的《敦煌古乐》时,《东方时空》的主持人温迪娅小姐特别提到了这位奄奄一息的音乐家所面临的困难。人们伸出了援助之手。浙江金华的一位女工将自己得到的500元奖金寄给了席臻贯。河南一位参加髙考的中学生给席臻贯寄来20块钱,让他买点营养品。正在第一线指挥艺术节筹备工作的省委副书记孙英和其他领导同志到医院探视席臻贯,并且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从省财政拨款10万元,专门用于席臻贯先生的治疗。孙英指示:必须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条件,全力以赴抢救席臻贯的生命。一年多以后,龚仁兰还怀着感激的心情对笔者说:“对于席臻贯,孙书记真可以说是尽了百分之二百的力。如果没有那10万元的专款,席臻贯是不会活到8月19号的,他也不会看到《敦煌古乐》的演出盛况,那他就死不瞑目了。”

艺术节开幕前夕,文化部领导和来自首都的一大批戏剧界专家审看了《敦煌古乐》的彩排。演出刚一结束,大厅串就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领导和专家们争相发言,为敦煌艺术剧院,为席臻贯先生所取得的这一突破性成就表示祝贺。文化部艺术局局长曲润海抑制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站起来大声说:“天下第一!天下第一!为什么说是天下第一呢?因为它是破译出来的唐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音乐,配的敦煌曲辞是世界一流的,演出形式又是独一无二的。三个世界一流,所以它是天下第一。我们应该感谢甘肃的同志,感谢席臻贯同志,你们为我国的艺术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讲完后兴笔挥毫,为敦煌艺术剧院书写了一首七律:

敦煌千载更辉煌,浩歌谩舞看盛唐;而今重演曲子词,雄心百倍过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