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敦煌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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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而此刻,席臻贯正在和死神做着最后的斗争。病危通知已经下过好几次了,席臻贯基本上已经不能进食。除了肚子上插进的两条尿管之外,嘴里、鼻子里都塞着管子。院党委书记王斌学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艰难地告诉王斌学,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能活到笫四届中国艺术节开幕。就这一点点要求,请务必帮忙啊!王斌学激动地说:您的愿望是会实现的,一定会实现的。因为上帝——广大的人民群众在保佑您,敦煌千座洞窟的神佛在保佑您,逝去了的乐工女伎都在保佑您!

他终于迎来了这一天。1994年8月19日下午5点,距离首场演出还有3个小时,席臻贯就急急地离开了病床,去到10公里之外的黄河剧场等待演出。他自己大概还不知道,为了能够出席今晚的盛会,幕后的交易有多么紧张!兰州军区总医院为了对病人负责,坚决不同意他去看戏。当王斌学把席臻贯的要求反映到甘肃省文化厅长张炳玉那里时,这位一向处事果断,在席臻贯逝世的当天晚上即写出长篇纪念文章《星星在最明亮的时候消失》的文化厅长,却感到颇为踌躇。张炳玉向孙英书记汇报了这个情况。孙书记以毫不置疑的门气说:“应该让他去。席臻贯同志呕心沥血大半生,十年怀胎,―朝分娩,应该让他见到自己的孩子,听到孩子最响亮的笑声。”孙英又向兰州军区总医院打了电话,建议作为特例,让席臻贯出席艺术节。医院让龚仁兰在一份“生死文书”上签了字,才勉强同意了这次极不寻常的、在各大医院找不到先例的出行。

细雨濛潆。一位大夫和两名护士扶着轮椅,将席臻贯送下电梯。龚仁兰紧随左右。一大群医护人员跟在后面,将席臻贯送了出来。一辆面包车停在大厅门口。龚仁兰搀起席臻贯,往车上走去。席臻贯刚走了一步,就摔倒了。他的腿比龚仁兰的胳膊还要细,已经不能行走了。龚仁兰把他抱上了车。车子开动了,总医院的大夫护士们全都站立在廊柱下面,目送面包车消失在雨雾之中。扬起的胳膊久久地停留在空中,大家的眼睛都湿润了。

到了黄河剧院,龚仁兰和医护人员将席臻贯推到后台的电工房里。时间尚早,那电有一张小床,大家希望席先生能够安静地休息一会,以便积蓄一点力量看戏。躺下不多一会儿,电工室的门就很响地敲起来。龚仁兰一看,一大群红男绿女站在门口,有些人手里还拿着笔记本儿。龚仁兰一问,才知道他们是早人场的观众,得知《敦煌古乐》的破译者就在后台,便呼啸着来膽仰音乐家的丰采。但是当他们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偶像病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时,却又不忍心打扰了。他们嗫嚅着,不好意思地向后退去。

“都进来,都进来。”席臻贯支起身子,强挣出一副笑容,“请大家都进来。”

人们拥了进来,递上小本儿让席臻贯签名。席臻贯的手颤抖着,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一些没有带笔记本的青年和小孩,伸出自己的手臂和手心,让音乐家把字签在上面。有些人还让音乐家把名签在他们的衣服上、帽子上。待一批又一批的观众带着衷心感激的心情走出电工房时,席臻贯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了。

对于200万竺州市民来说,1994年8月19日的晚上是一个永远值得怀念的日子。那一晚,大家瞩望已久的《敦煌古乐》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醉倒了来自世界五大洲的朋友和全闻各地的专家、记者。那一晚,兰州城灯火辉煌,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字字千钧、铿锵有力的声音通过话筒飞向四面八方:千古绝唱,功不可没!席臻贯久久地沉浸在泪水和喜悦之中。

首场演出的第二天,席臻贯把龚仁兰叫到床边,用十分平静的语调说:“仁兰,你坐到我身边,我有话要给你说。”

龚仁兰紧紧地握住丈夫的手,身子向前倾去。席臻贯的声音极微弱,但龚仁兰却听得非常清晰:“参加了艺术节,看到《敦煌古乐》那样的成功,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再活下去,就是你和大家的拖累了。我不愿意看着亲人们再受累……”

是啊,自从第二次开刀以后,龚仁兰就再没有过上正常生活。白天守在丈夫的床边,端屎,倒尿,喂饭,喂药,接待络绎不绝来探视的领导、同事、亲友,以及各行各业素不相识的好心人。一直忙到夜深才拼起几只凳子,和衣躺一躺。她已经熬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了。她日日盼、夜夜盼,就巴望着奇迹出现,她亲爱的小白能走下病床,重新回到往日的生活之中。现在听丈夫这样的口气。她禁不住泪水涟涟。

“我昨天晚上考虑了一夜,”席臻贯望着妻子憔悴的面容,“决定采取安乐死的办法,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等丈夫说完,龚仁兰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席臻贯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流淌下来。半晌,席臻贯又睁开了眼睛。他用那样眷恋的目光凝视着这位和他相濡以沫20载的上海女子,以无限深情的口吻说:“仁兰,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你这样一位善良贤惠的妻子。要不是你的支持,我能破译敦煌古谱吗?我能写出那些著作吗?我的成绩里面,也有你的爱,你的情,你的心血和汗水啊!”

龚仁兰哽咽着点了点头。这是真的。20年来,这位铁路职工风风火火,忙了外面忙里面,既做女人,又当男人,家里的大半个天都是她在撑着啊!一个那样单薄的女人,买菜、拉煤、背米、扛面,苦活累活全包了。单位上的人问她:“你怎么放着老公不用,总是自己颠儿颠地忙活?”龚仁兰说:“我的老公在写文章。”

人家笑了:“怎么老在写文章?有那么多文章可写吗?”龚仁兰自豪地回答:“他的文章是写不完的。”

更多的道理她说不出,但她知道,她的老公是在爬山哩,爬上了一座山头,前面还有更髙的山头……

现在,山头已经爬完了,登山的勇士却要离去了。席臻贯抓紧了妻子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你从来都是理解我支持我的,你就答应我最后的一点要求,让我尽快结束痛苦,安安静静地走吧!”

龚仁兰几乎是嚎哭着跑出了病房。她怎么舍得让他走?她怎能忍心让他死?她哭着把席臻贯的想法告诉了亲友们。

亲人们震撼了。艺术界的朋友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来劝席臻贯。来自北京的著名舞蹈家张京棣坐在席臻贯床前,很动感情地说:“臻贯,我的好朋友,好哥们儿,你怎能这样想?你知道你做出了什么样的成就吗?你的《敦煌古乐》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它是全人类的财富啊!大家伙儿都为你感到骄傲呢!你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撒手离去?你就不想想,这使你的亲人,你的朋友,还有那么多你的艺术的爱好者、崇拜者,会有多么伤心和失望吗?”亮晶晶的泪珠挂在张京棣的睫毛下,也在席臻贯的眼眶里滚动。张京棣拿过毛巾,替席臻贯擦去了眼泪:“你应该坚强地活下去。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自己,它属于艺术,属于敦煌,属于所有爱你敬你的人们。”浑浊的泪水再一次滚下席臻贯深陷的面颊。他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张京棣,望着满屋子天南海北的艺术家们,使劲地点了点头。

从那时起,他又开始强挣着进食了。他要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么多爱他的人们。那些日子,所有参加艺术节的记者都来探视和采访席臻贯。敏感的记者们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时机。哪怕只见一次面,只拍一张照片呢。错过这个机会,就将和这位杰出人物擦肩而过了。席臻贯以他最后的生命力,热情地接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他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有那么多的想法要告诉记者。谈到动情处,他便忘记了自己面临的深渊,向记者表示:如果天公假他以时日,他将争取把敦煌舞谱——现存世界上最古老的舞谱破译出来。记者怕他太累了,暗示了告辞的意思,龚仁兰含泪说:“继续谈,继续谈,千万别打断他。只有事业才能使他活着。没有事业,他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就这样,席臻贯在临死前的一个月时间里,接待了近西名记者的采访,把他的心路,他的足迹,以及他对祖国对同胞的一片真情,沥沥如血地留在了人间。

当记者们把一篇篇充满感情沾满泪的文章发往中华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时,同时在心底里祈求着:老天,老天,让席臻贯多活几年吧!人们盼望着,盼望着奇迹能够出现。

奇迹终于没有出现。1994年10月6日清晨6时,席臻贯在经过一夜极为痛苦的挣扎之后,永远地合上了眼睛。那一夜,他走了几次,又回来了几次,他实在舍不得这片温馨的土地、这些善良的人!他死的时候还不到53周岁!

告别大厅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席臻贯破译的《敦煌古乐》。哀婉低回的乐声,把人们带进苍凉悲壮的历史长河。遗像前摆满了花圈、花篮和挽联,这都是全闰艺术界的朋友们敬献的。日本的敦煌学家们发来了唁电。东京著名音乐家水原渭江先生用洒脱流畅的书法写了一封感人心肺的唁信:“接臻贯吾兄长逝讣告,惊愕沉痛已久,涕泣无声。虽隔东海,友好多年,我最知兄亦最谢兄。呜呼!丧知音,寂寥千秋。致献花,敬希谢兄旧谊,奉祈冥福。”甘肃音像出版社写在巨幅白练上的一副挽幛,以极简练的话语总结了席臻贯的一生:江南才子,背五车书踏雪寻梅,任风霜扑面,终极莫髙,古乐一声惊天下;中华学人,献一腔热血精忠报国,因才能累身,竟追叶栋,阳关三叠哭英灵。

告别仪式在无限哀痛的气氛中进行着。忽然一声霹雳,天欲倾,地欲裂,兰州历史上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雨泼了下来!

大雨三天不止。那飒讽作响的雨声,分明和着敦煌古乐的旋律;那热乎乎的雨珠莫不是音乐家洒向大地的泪水?

是的,那是席臻贯的眼泪。是几代敦煌学者洒向人间的热泪。它将永远滋润着民族的心田,净化着一代又一代龙的传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