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城笑了。他想,那是谁干的呢?燕子来信说,萧城,劳动真快乐,劳动能使人忘掉烦恼。你知道吗?我每天都要到厕所里掏一回粪便。你看到我家的厕所了吗?就在院子的西南角,厕所下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沼气池。你知道沼气是干什么用的吗?沼气可能用来点灯做饭。许多年前在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修沼气池。在阳光很好的天气里我爹用一把明亮的铁锨挖黄灿灿的泥土,那黄土真湿润,成块成块的黄土被爹甩上来映射着太阳的光辉。当时我就坐在一边看爹劳动,爹往上甩土的样子真好看,那个时候他已把坑挖得很深了,他站在里面我只能看到他的头颅,我看到爹的脸上流淌着汗。汗是咸的你知道吗?萧城,所以人出汗多了就渴,爹干累了也会停下来喝一碗水,爹喝完水站在土坑里朝我笑,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一下就想到了墓穴。在我们村庄四周的田野里我不止一次见到过大人们挖墓穴,我们村里死了人都要挖这样的墓穴。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挖每一个墓穴我都在场。爹好像特别喜欢把黄灿灿的湿土从地下挖出来,有时候爹会双手抓着新挖出来的黄土说,咳,这土,不知埋在地下多少年没见天日了,躺在这样鲜和的泥土里一定很得劲!爹说完扬起头来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在阳光下我看到爹那同黄土一样的黄牙了。有时候我说,爹,看你的牙多黄,爹就说,那会不黄?吃的东西都是黄的,还会不黄?麦子是黄的吧,豆子是黄的吧,玉米是黄的吧,南瓜是黄的吧,红薯是黄的吧,谷子是黄的吧,我的牙还能不黄?别说牙,看看我这皮是啥色?人都是从黄土里扒出来的,给黄土打一辈子交道,到死了还要回黄土里去,这有啥希罕的?不希罕。萧城,我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土地,反正我喜欢,我爹也喜欢,当爹挖沼气池的时候我就想,爹在挖墓穴哩,爹说过躺在鲜和的泥土上很得劲。萧城,后来我爹真的就死在这沼气池里了。沼气池打好后,上面还得封口,封了以后再往池里放屎放尿,放能沤粪的杂物,那些东西在一块儿就会产生出一种气来,那就是沼气,这些沼气再用一个塑料管送出来,就能照明做饭了。可是有一天不知老鼠把皮管咬破了还是别的原因,反正管子里没有气了,爹就下去收拾,结果就没上来,那会儿池里已经没有空气了,没有空气爹就给闷死了。后来我好后悔呀,当时我咋就想起爹是在挖墓穴呢?从那以后我家的沼气池就再也没有用,池里灌满了肮脏的东西,从厕所的尿缸里溢出来,于是我就得不断地把溢出来的屎尿臭水掏出来,送到菜地去,或者送到樱桃园里去。我得掏那粪,我总觉得爹的魂儿在那池子里闷得难受,于是我就掏粪。每天在黄昏来临的时候我都要掏满一担粪便或臭水送到菜地或者樱桃园去,去肥那些菜和树根。燕子来信说,萧城,劳动真快乐,劳动有时能使人忘记痛苦和烦恼。萧城笑了,河面在他的视线里宽阔起来,他听到了阳光走过水面沙沙作响的声音。在搬完最后一只粪桶之后,萧城在水边上蹲下来,他从水边捧起一捧沙子,黄色的沙子因失去水分而快速地改变着自己的颜色,劳动使我感到快乐。
萧城在快乐之中望着船上的老人,老人拾起船头上的衣衫,他从兜里掏出一盒低劣的纸烟,从中抽出一根来让萧城。萧城说,谢谢,不会抽。接着他又说,老人家,船往哪儿去?
颍河镇。
颍河镇?真是巧,我也去颍河镇,能乘一下您的船吗?
老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萧城说,现在很少有人乘船到下游去了。你要是不嫌臭,那就上来吧。
汛期来临的前期,萧城在一个夏日里乘上了驶向颍河镇的木船,他坐在洒满阳光的船头,迎面吹来的河风把粪便的臭气抛在身后。船只顺水而下,他的视线里是一些不停地变换着的陌生而又新鲜的长满绿色树丛的河岸,在河道里他不时看到一些白色的羊群和一些生意萧条的乡间渡口,同时在河道里他还不时地看到一些黑色的燕子压着水面飞翔,他不由得沉下心来。飞翔的燕子在这个晴朗的夏日改变了我的心情,萧城泪水蒙蒙,我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在细雨之中行迹匆忙的萧城了。
五
江村作为一个乡间的村镇在那个细雨霏霏的傍晚仍旧存在于萧城的想象之中。他坐在行驶的客车里,两边不断闪过的陈旧或新鲜的建筑与行人都没有给他留下清晰的印象,他看着那个脸形瘦削的乘务员说,这车就到通许吗?
就到通许。
再不往前走了?
不走了,通许是终点站。
那么通许到江村还有多远呢?
就在通许的南边吧,多远我不清楚。俺的车往南没跑过。脸形瘦削的乘务员转过身,扭着她肥大的屁股走到前面去了,最后在一个座位上停住了。她留给萧城的印象就是她的脸与屁股所形成的鲜明对比。
你到江村吗?
萧城听到一个低弱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他的右邻。萧城侧过脸来,他再次看到那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老人的面容这次使他想起了千年古柏的树皮。
是的,萧城说,我到江村。
通许到江村还有十里路。老人说,江村不在通许南边,在通许东边。
东边?你说往南去的客车并不路过江村?
那里不通客车,那里只有成片成片的果林和庄稼。
那怎样才能到江村去呢?
坐三轮,或者骑车。老人的声音仿佛来自车外的雨水里,经过洗涤的声音在萧城听来没有一丝尘埃,萧城仿佛看到一片被雨水冲洗过在春季里生长着的翠绿的桑林。这使萧城感到她不同寻常。萧城再度打量坐在他右侧的老人。老人的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下陷的嘴轮随着车身的颤动而颤动,她的头颅嵌在车窗里如同一尊象征着时间或岁月的石像,这使萧城产生了一种想和老人谈话的渴望。
老人家,您到过江村?
老人侧过脸来,萧城感觉到老人的目光如一只手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她说,我已经在那里住了很多年了。
萧城这时想起了燕子,他很想和这位老人谈谈燕子。但萧城忍住了,因为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想,今天或者明天,我就可以到达相思已久的江村了。在那里,我会看到燕子在书信里对他描述的一切和燕子本人。当我出现在燕子面前的时候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萧城在这之前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他和燕子相见的场景,但这些充满诗意和浪漫情调的会面都将被即将到来的事实所冲淡,这使萧城不由得从心头生出几分惋惜之情,但慢慢地接近江村这一事实又使他激动不安。在行驶的客车中,萧城又一次和那位白发老人谈论起那个名叫江村的镇子来。
在江村附近真的有一条江吗?
没有。老人说,连一条河也没有。
可是,为什么叫江村呢?
不知道。在我记事的时候这里的人们就那样叫,或许在很多年前这里有一条江吧。老人说完不再言语,她颤抖的老手扶着前排的座背,表情萧然,她仿佛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可是为什么叫江村呢?萧城想,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燕子来信说,我也说不清。在南方才有江,北方把流水的地方称为河,比如黄河、淮河、还有你给我来信说过的颍河,等等。南方的河流才被称为江,或者水,是不是这样萧城?实话告诉你萧城,我的祖籍就在南方。你听说过一条名叫贺江的河流吗?贺江是西江的支流,西江的水都流到南海里去了。在贺江的上游有一个名叫富阳的地方,那里就是我的老家。我的祖父出生在富阳城外十二里一个名叫石角的村子里,祖父十八岁的时候跟随家住富阳城里的一个表哥南下去了广州,那是1925年的时候。到了第二年我的祖父参加了国民革命军,随着北伐军到了湖南湖北一带。在湖北麻城我的祖父认识了一个名叫林媚的女子,他们一见钟情,在部队继续北上的时候,林媚就偷偷地跟上了我的祖父。可是部队到了河南境内连连失利,在一次激战中我的祖父就带着林媚逃离了部队,最后在一个名叫江村的地方落了户,林媚后来当然也就成了我的奶奶。我奶奶是一位大家闺秀,诗琴书画无所不精,她的禀赋直接影响了我们孙家的后代。可是让我始终弄不明白的是,我那才华横溢的奶奶为啥会喜欢上北方这个黄土遍地的小村子,或许是这个村子名叫江村的缘故吧。可惜的是我奶奶并没有活多大岁数,她死于黄水过后的一个夏季。那个夏季在我们这一带流行霍乱,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奶奶染上了那种又吐又屙的病,到了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奶奶已经瘦得没个人形,她死在我祖父的怀抱里,奶奶断气的时候太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当然这是我爹给我讲的,我爹是听我爷爷讲的,那个时候爷爷真想随着奶奶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可是在他的身边还站着他的三个孩子,大姑二姑和我爹。爷爷咬咬牙就忍下来了,他把奶奶埋在了黄土里,爷爷曾经发誓要把奶奶的尸骨在合适的时候起出来路过麻城再带回富阳老家,因为奶奶没有去过爷爷的家。可是从河南到广西真是路途迢迢,在爷爷最念念不忘这件事的时候,我们江村这一带正在发黄水,那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正发黄水。蒋介石把黄河扒开了,那个时候这里正在闹老日。黄河水一年一年地来结果把奶奶的坟头也冲平了,爷爷连奶奶的坟头也见不到了,还怎样提起回老家富阳的事呢?但是在1967年我们这里翻淤压沙的时候,我爷爷又一次和我奶奶的尸骨相遇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这事我以后再给你讲,好不好?萧城,但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自从我奶奶来到这里,她就开始在这里种植樱桃树,这成了我们这里的习惯,许多年来一直延续到现在,在我们村子四周你随便走走都可以看到成片成片的樱桃树,萧城,你来吧,在麦子黄梢的时候,我领着你好好地看一看。萧城在那个麦子成熟的季节的前夕,在细雨中行驶的客车上,突然想起了燕子在一封来信中的最后一句话,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他朝那位老人说,江村真的有很多樱桃树吗?
是呀,有很多很多的樱桃树。老人用手拍了拍萧城的腿说,你看。萧城看到老人把靠车厢的那个长形的竹篮往外移了移,抽掉盖在上面的毛巾。萧城感觉到眼前晃过一片水灵灵的红光,他看到了竹篮里满是拥挤而成熟的樱桃,不由得脱口叫道,樱桃!
对,樱桃,这就是江村的樱桃。
呀。萧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说,樱桃成熟的季节江村一定很美。
这个时节你到樱桃园去,抬头都是挂着樱桃的树。这个时候也是我们江村最热闹的日子,匆匆忙忙的小贩昼夜不停地在村子里奔走,走了一群又来一群。
你这樱桃干啥?去卖?
不,送亲戚。
送亲戚?咋没送掉?
他出远门了。
出远门了?
是呀,出远门了,可又没有人知道他到哪儿去了。老人似乎有些伤感,说完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窗外仍是缠绵不断的雨,雨把世界和人的心境都浸得湿漉漉的。这个时候萧城突然想起了蓝村,这真是奇怪的事,萧城想,蓝村,这个时候我咋会突然想起你呢?是眼前的情景呢还是你说过的那句话?你看,萧城,雨把世界和人的心境都打湿了。那是蓝村即将启程前往鸡公山去画写生他和萧城一块坐在他那仍旧充满着松节油气息的画室里说的话,那张《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又一次悬挂在他们的视线里。蓝村说,你看这雨,这雨使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在我给梅子画这幅写生的当天夜里,天就下起了雨,第二天早起我看到了一地的残花,我和梅子一块坐在樱桃园的棚子里看着那些残花,默默无语。由于夜里瞌睡,我们谁没有听到雨水打落樱桃花儿的声音。萧城,你说,雨水打落樱桃花,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
我不知道。我连樱桃树都没有见过,咋会知道雨水打落樱桃花是一种啥声音呢?我没有那种感觉。
蓝村望着门外的细雨沉默无语,他的思想沉溺在春季某种植物的花儿盛开的时光里,萧城猜准了这一点。
他说,樱桃花为啥会是那种颜色呢?
不知道。
樱桃花几月里开放呢?
不知道。蓝村说完看了萧城一眼,说,有机会你去颍河镇问梅子吧。
那还要等到夏季。
夏季正是航行的好日子,我会陪你到颍河镇去。等见到梅子,她会为你解答有关樱桃树的一切问题的。现在我最渴望的是去乘船航行,可惜的是夏季还没有来临。你知道,由于雨水充足,夏季才是在颍河里航行的最好时机。等我从鸡公山回来吧,我会陪你的,你看,萧城,你看到颍河两岸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林了吗?
六
老人说,前面就是颍河镇了。萧城在老人的话语里看到前面河道里的树丛浓郁起来,在那里隐隐地走动着一些灰红色的雾气。由于老人的木船不停地在水面上航行,太阳已经西坠,漫天的红光铺在水面上,使水和岸的树木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老人所说的镇子也隐没在一片灰红色的霞光之中,几只鸟儿在漫无边际的镇子上空无声地飞翔,这使诗人萧城看到了一片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景象。
老人的木船慢慢地靠在岸边,在一条通向河岸去的小径前老人抛下了锚。老人说,我只能到这了,我就要在这里卸粪。
我怎样才能到镇子里去呢?
沿着这条小路上去,再路过一片樱桃园,就能看到镇子了。
樱桃园?这上面有樱桃园?
是,上面就是在这一带有名气的樱桃园,这园子有很多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