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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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航行与梦想(3)

萧城回头立定重新看着老人,老人立在船头,由于他背后的霞光,萧城只看到了老人立在水面上的那个灰色的剪影。作为一个诗人,萧城却很少见到过这样的情景。他想,他已经分不清这位老人的年龄和面目了,他的真实面目已被自然所改变。他想,孤独而陌生的旅行往往能使人想到或见到一些在熟悉的环境里看不到的东西。萧城说,谢谢您了,老人家。萧城说完,转身沿着铺满霞光的小径往岸上去。

萧城穿过一两片灰红色的柳丛,当他把那条曲弯的小径抛到身后的时候,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立足于夏季里的樱桃园。夏季里的樱桃树已经过了收获的季节,许多绿色的叶子在许多天前被收获果子的人们敲打后如时间一样飘落在地,如今已经被潮湿的泥土所腐烂并改变了颜色,许多叶子的骨骼被往日路过的雨水钉在地面上在萧城的脚下发出凄泣的叫声,这使萧城感到意外。尽管萧城心里很清楚樱桃已经过了收获的季节,可是他没有想到失去果子的樱桃园已经被人们所遗忘,他在残破的樱桃园里行走,就想到了画家蓝村和那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

萧城在樱桃园的某一处看到了一所茅棚,他想这所茅棚一准是看守樱桃园的人白天休息的地方。萧城在棚子里看到了一张光秃秃的兜床,由于兜床的出现他突然感到了劳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提兜放在床边,在床上躺下来。萧城感到有凉爽的风从棚子里穿越而过,轻抚着他的头发和面孔。萧城睁眼望去,他的目光穿过棚边看到了一片已经变得灰红的天空,他知道在那片灰红的天空下就是开阔的河道。在那片空旷的天空里萧城看到了有两条电线横空而过,在电线上垂挂着两只千疮百孔的风筝。萧城想,那就是春天的骨骸了。春天已经死亡,但他的骨骸却被悬挂在夏日的天空中,在夏季的热风里叙说着自己辉煌的故事。萧城在接近颍河镇的那个夏日里在残破的春天的话语里躺在被人遗忘的樱桃园里慢慢地入睡,而后进入梦境。

在阳光明媚的三月萧城和蓝村乘上了一条木船,木船高高的桅杆上挂着一幅白色的风帆,而后在晨曦或者黄昏里航行。两岸迷人的风光使萧城想起柯罗的《蒙特芳坦的回忆》,想起柯罗在那幅画里表现出的温柔的情感和含有诗意的美。萧城对蓝村说,柯罗更应该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他是那么喜欢清晨和夜幕降临时的诗意,他太喜爱轻淡的大自然里色彩所显现的神妙、幻想和沉思的情绪了,就像现在我们所面对的风光。

蓝村说,柯罗不喜欢闪耀的强烈的阳光是吗?

萧城说,是的。

蓝村说,那为什么呢?

萧城说,因为太亮的光照不能使他感到诗一般的意境。

所以他只能是一个画家,而不像你,成为一个诗人。蓝村由此讲到他所崇尚的印象派大师们对阳光的感受。有谁像他们那样去注意和研究日光了?没有。我们每天接受阳光的恩惠,阳光使我们得以生存,可是又有谁像他们那样热爱阳光了?他们对阳光下的河流、村庄、天空作了多么具体的分析呀!你感受到他们笔下的日光、雾气和水色的微微的颤动了吗?你感受到在那里空气是怎样流动的吗?阳光就是生命!可是我们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在我们中国画里你能感受到阳光吗?他们没有注意到阳光照在樱桃上和少女的面孔上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说着,蓝村又一次向萧城展开他那幅《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蓝村说,这个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就是梅子,你想梅子坐在阳光下的樱桃花里该是多么的美丽呀!萧城,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她吗?我们曾经在那片著名的樱桃园里终日厮守,在那段日子里,她怀上了我的孩子。

萧城听了蓝村的话沉默不语,萧城对梅子怀上蓝村的孩子感到意外。他坐在船头任凭两岸的风景不辞而去,在整个春季到夏季的航行中他们就这样不停地讨论着绘画和诗歌,白色的帆篷终日在他们的身后张满河风,在白天或者黑夜里航行。在夏季来临的时候,他们的船只终于到达了颍河镇。

他们在铺满红石条的码头边抛锚,船帆如鸟的翅膀一样已经合拢,船如同一只水鸟一样不安地卧在水边,长久地航行已经使它感到劳累。萧城和蓝村在岸上用目光安抚他们多日以来朝夕相依的伙伴,而后在黄昏降临的时候进入他们渴望已久的颍河镇。

颍河镇的格局在萧城的眼睛里还是和蓝村的描述有些出入,一些古旧房的屋正在被镇子里的人扒去,改建成一些新的建筑。古老房屋的建筑材料堆放在街道上,使颍河镇的街道凌乱不堪,他们得小心翼翼地越过那些胡乱堆放的瓦块才能进入镇子的腹部,这使蓝村很为恼火。这些鸟人。蓝村骂道,蓝村站住指着路边的一些还没有来得及扒去的老房屋说,这些建筑多么古朴,它们应该不停地出现在我的绘画里和你的诗歌里,因为这就是历史!可这些鼠目寸光的人什么也不懂,有俩小钱就不是他们了,他们竟要毁掉历史。我们一边走蓝村一边对萧城发着他的感慨。我曾经向这里的镇长建议,要好好地保护这条古老的街道,到时我负责给他们拉来几家电视台或者电视剧组,在这里拍拍记录片或者电视剧什么的,到那时才能显示出这条街道的价值,可现在全完了。他们一边在颍河镇的街道上行走一边逐渐接近他们这次航行的目的地。萧城在行走中看到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从他们的身边匆匆而过,他们行走时所带动的风被黄昏的光亮所熏染,变成一丝又一丝的雾气,雾气逐渐繁多,以至使得他看不清远处街道上树木的轮廓。这时蓝村在一所院子前停住了,他敲了敲那扇被漆成蓝色的门。门在雾气中慢慢地启开,蓝村和萧城同时看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护士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这使他们感到意外。蓝村说,你是谁?

那位白衣天使白了他一眼说,我是谁?你看不出来?你是谁,为啥来这里敲门?

我是这房子的主人,为何不能敲门?

就因为你是房子的主人,才不能胡乱地敲门,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正在给一个孕妇作流产手术?

给一个孕妇作流产手术?她是谁?

护士却没理他,她转身走回屋去,把他们如两片影子一样晾在门口。他们立在那里,同时听到一个女子痛苦的呻吟声从屋里传出来,蓝村叫一声,梅子!就朝屋里奔去。萧城看到蓝村奔走的身影有些扭曲,他同时听出那是梅子的呻吟,这使他感到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梅子,可是我怎么会知道那是梅子在呻吟?他沿着蓝村所走过的路来到了屋里,房间被一块白色布幕所隔离,强烈的灯光把布幕的里侧照得雪亮,可是萧城只能看到几个活动的影子,在梅子的呻吟声中萧城听到金属器械的撞击声。萧城看到蓝村被一个大夫拦在白色布幕的另一侧,大夫说,你现在不能进去,等手术完了才能见她。

蓝村像一头不安的雄狮,他对大夫说,为什么要流掉我的孩子?

不是我们要流掉你的孩子,而是你不应该让一个有身孕的女人去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像她这个样子怎还能去挑粪桶去浇什么樱桃树,结果累小产了。所以我们只有给她做流产手术,在做手术的过程中我们才发现她怀的是葡萄胎,什么叫葡萄胎你懂吗?你见到过一串串的葡萄吗?就是那个样子,在她的子宫里怀的孩子就像一串葡萄那样多,可是却没有一个能成活,因为他们没有骨骼,就是你的太太不流产,这个手术也要做,而且不止一次,我们要一次又一次地给她清宫,才可能刮净,这要一直到秋季的时候才能完成。

我的天哪!蓝村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他的头颅,梅子痛苦的呻吟声如凌厉的寒风割着他的心。在以后等待梅子完成流产手术的日子里,蓝村都是这种痛苦的样子。在秋季来临的日子里萧城曾经陪伴着蓝村到过那个樱桃园,樱桃园里的景象已经十分的萧条,他们在那所茅棚里坐下来。蓝村拍了拍那个兜床说,萧城,这是一张可以使人做梦的床,你躺在上面就可以梦见你熟悉的人和你想到的人。萧城按照蓝村的话去做了,他在那张兜床上躺了下来,在那个秋风瑟瑟的下午,萧城果然在梦中重温了他在春季里所经历过的一段往事。在梦中他回到了那场春雨里,回到了那次似乎没有尽头的旅行里。在行驶的客车上,他和那位白发老人同时看到了客车驶进了他们在前面提到过的那座名叫通许的小城。

大娘,来,我帮你提篮子。

萧城从老人的腿边提起那只盖着一条毛巾的篮子,从竹篮子里散发出我渴望已久的某种水果的清甜气息,这一点萧城很清楚。萧城立在长久的运行之后的停顿里,看着白发老人从她的身下又拉出一只小提包,由于车内顶灯光线暗淡,萧城没有看清那只提包本有的颜色。老人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萧城感到他身后的旅人已经散失在车外的夜色里。那个屁股与脸不能协调的乘务员在前面的座位上醒来,她伸懒腰时弄出的声响在静止的车厢里摇荡,但萧城只看到了她从座位靠背的上端伸出来的两只模糊不清的胳膊,那两只胳膊在晃动。后来在某种时刻,萧城突然想起了那个乘务员在伸懒腰时所展现出来的姿态,与妻子躺在他身下时很有些相似,她说,你咋了?用劲呀用劲……萧城在思想里看清了她那伸直双腿渴望运动的姿态,尽管旅途很疲劳,但萧城身上还是涌过一阵热燥的气浪,在那个细雨霏霏的夜晚,萧城站在那个白发老人的面前,又一次想起了燕子。

快下车快下车。司机在座位上转过他粗黑的脸,在整个旅途中,萧城这才第一次看清那个载他旅行的具有船长或者舵手意义的领导者的面孔。领导者的面孔粗糙而灰暗,这是他所没有想到的。他跟在老人的身后走下客车,身后的车门就关闭了,萧城不知道用一个什么样的拟声词来形容那车门在关闭时所弄出来的声响。在萧城以往的许多次的乘车过程中,他曾经无数次听到过车门在关闭时所发出的声响,可是那种声音往往被他所忽略,就像那些在车门关闭之前上上下下的他的同类。在许多年里,他很少能记清哪一个人的面孔,当他一个人在异乡异地或者悠闲地躺在床上时真的很少能清楚地记起某一个人的面孔,这包括他的好友蓝村或者他想象中的燕子或者那个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以及世上他最亲近的人比如自己的爹娘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有些时候他连自己的面孔也记不清。你能记清自己是什么样子吗?有一次他问蓝村。蓝村沉思了一会儿说,不能。于是他们一块来到了一面大镜子前,立在镜子里的萧城和蓝村竟然和他们实际立着的方位相反,这就是说你站在镜子前抬起你的右胳膊而镜子里的你抬起的恰恰是左胳膊,尽管你的意识一个劲地在对你说那是右胳膊那是右胳膊而实际情况是你的那只右胳膊在镜子里却长在左边,也就是说镜子里站的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他对你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假象。人们总是对这种假象深信不疑,并且很真诚地持着这种假象在白天或者黑夜里在世界上某个极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所以人永远不能真正地认识自己。以此类推,人类也不能真正地认识自己,起码眼下或目前是这样,这就是人类的可悲之处。你想你就那短短几十年的生命,放在时间之流里你只不过是一滴水,活的时候你是那样的渺小,借着太阳的光芒而又不可一世,可你死后连水滴都不是,你见过或者听说过烈日下的沙漠吗?你想想把一滴水放在那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沙漠就是所有水滴的最后归宿。无论你生前怎样的流淌。蓝村对萧城说,让我们的生命充满忧郁吧,让我们离开沙漠去寻找大海吧,大海才是我们不死的精神!可是呢,大海又是那样地充满着苦涩。人谁也逃脱不了这苦涩的海水对其肉体和精神的浸泡,这当然包括萧城,这一点我很清楚。在那个细雨霏霏的夜晚萧城立在已经接近江村的那个名叫通许的小城的马路边时,就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站在那里望着那个老人的身影渐失在陌生的黑暗里,几处或近或远的昏黄的灯光被披戴着某种色彩的雨丝所切割,在夜空里呈现出一种缤纷的景象。这就是小城留给萧城最初的印象。在萧城和老人分手的时候他们之间又进行了如下几句简短的对话。

现在到江村有没有车?

车?要是晴天或许有,可现在下着雨。

那么明天一早会有车吗?

说不太清楚,你急着去江村吗?

是的。

可你今天只有住在这里了,我对你说,前面路口有一家旅社,你可以在那里住下来,明天一早,那里就有开往江村去的三轮车。

老人说完提着她的篮子和提包踽踽而去。萧城望着老人消失在夜色里,突然意识到她有些与众不同,这种想法起源于老人在谈话时所使用的语言和语气。萧城想,或许明天我在江村还能再次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