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城按照老人的说法沿着街道往前走,他在小贩的叫卖声里逐次穿过路边的一家又一家亮着灯光的小饭铺,飘落的雨水和上升的水蒸气在那里相反而行,雨水跌落得刚烈而真率,在光亮里闪着近似蓝色的光,蒸汽飘飞得卑怯而伪善,在光亮里仿佛一些灰色的雾。而萧城对这些现象却视而不见,他只看到一片又一片雨水积存在街面上映射着远处或近处的灯光。他想,如果要是在白天,这些雨水一定是另一种样子。萧城按照老人的指点,果然来到了一个十字街口,在十字街的西南角他看到了一座两层拐角建筑,在正对着街心的拐角上有一个亮着灯光的大门,门内是一条很深的走廊,这是萧城在路的另一侧的雨水里看到的,他同时看到的还有挂在门头上端的那块白底红字的招牌,招牌上的汉字呈一种近似仿宋的字体,上书:交通旅社。这就是她所说的旅社了,萧城想,只是这旅社的名字太一般化,我们在很多城市最脏最乱流动人口最复杂的地方都能看到这样的旅社,在挂着这样牌子的附近我们准能很快地接近汽车站或者火车站,而现在萧城想到的却是怎样能一出门就能乘上开往江村去的三轮车。萧城朝东门的街道上看一眼,江村在他的思想里遥遥在望。而后他穿过马路来到旅社里。旅社里负责接待登记的是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萧城说,从这里一出门就是去江村的路吗?
对。你要到江村去吗?现在已经没有车了。要是在晴天我可以租给你一辆自行车,骑快了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可现在下着雨,你还是明天再去吧。
明天能租给我车子吗?
当然可以。你是来收购樱桃的吧?现在正是季节,再过几天就晚了。
中年妇女一边照着萧城的身份证在一张表格上写写划划,她把萧城当成一个做樱桃生意的小贩安排在二楼的一间双人客房里。客房空荡而潮湿,在墙壁上你能看到一些客人留下的杂七杂八的汉字,那些汉字所组成的不同内容分别代表着那些人的想法和心境,但萧城不知道那些人是男是女是老还是少。他想,这些不关紧要,要紧的是他在这里能得到一张床,然后把他的身体放上去,给明天去江村养出些精神来。现在他在房间里没有看到第二个人,那张可以属于他也可以属于别人的床上眼下显然还没有旅人住下的痕迹,萧城看着推门进来送茶水的女孩说,这里没有人吗?
没有,现在还没有。
萧城看到她掂着一只红色的茶瓶。萧城一边看着那个陌生的女孩放下茶瓶往外走一边脱下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搭在椅背上,他先洗了一把脸,然后才听到窗外杂乱的声音穿过雨水的空间涌进房间里来。萧城来到窗前,他看到那些被黑色所笼罩的饭铺错落有致地排列在街道的对面,萧城站在窗前俯视着它们,突然感到有些饥饿,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吃饭了。他想,现在我应该重新回到街上,到那些饭铺里坐下来。可是实际的情况是,在萧城还没有离开窗子之前,他又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手提一只竹篮和一只破旧的小提包,是那位白发老人。这使萧城感到亲切。萧城看到老人在细雨中横穿街道,可是她却没有看清从北边疾驶过来的两个骑车的年轻人。两个年轻人从北边的街道上飞一样骑过来,他们在十字路口那儿突然拐向西行,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到雨中还有一个横穿街道的老人,他们其中一个躲闪不及就撞在了老人身上。几乎是在一瞬之间,老人就翻倒在地,她手中的篮子被撞飞了,无数颗樱桃在空中四处飞溅,而后散落在满是泥泞的街面上,灯光从两侧叠照过去,那些珍珠似的樱桃在雨水中映射着一片红色的光芒。萧城立在窗前,目睹了那篮樱桃散落的过程并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那个过程只在他的思想里一闪而过,而后被跌倒在街道上的老人所代替,那个樱桃散落在空中的瞬间只留在了他后来的想象里。
在那个雨夜里,萧城没做任何思考,几乎是奔跑着来到街道上,可是他已经看不到那两个年轻人的影子,他看到老人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萧城奔跑过去,一边把老人扶起来,一边叫着,大娘,大娘,摔着了吗?萧城没有听到老人言语,她只是急忙从地上拾起那只小提包护在胸前。萧城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那只竹篮往对面的旅社里去,他们把那些成熟之后的樱桃丢弃在泥泞里了。
那个面目温和的妇女也一脸惊慌地从旅社里跑过来扶着老人,一边叠声问道,碍事吗?碰得碍事吗?
老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双手仍旧护着她怀中的小包,她说,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就好,你这么大的年纪。看看弄了一身的泥水,是谁这么没良心,把人撞倒了,连管都不管就跑了。
老人说,跑了算,反正我没事,这下雨天。
萧城说,看来你今天也回不到江村了。
中年妇女说,住下吧,住下明天再走。说完她就吩咐身边的那个女孩说,去,去把你奶奶扶到楼上去,住206房间。萧城帮着那个女孩把老人在206房间安顿下来,然后给她打来一盆水。萧城看着老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她的小包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望着他,老人说,你到江村去买樱桃?
萧城感到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不,我去找人。
找人?
对,你们村有个叫燕子的姑娘吗?
燕子?
萧城看到老人的手哆嗦了一下,又说,她是个女孩。
哦……记不起来了,我年纪大了,眼花,总认不清年轻人。
萧城说,大娘,你把湿衣服脱下来吧,要不会着凉的。萧城知道自己不宜过多的逗留,便退出来。回到房间里,萧城这才发现他和老人住的房间只一墙之隔。萧城立在窗前,饥饿又一次回到了他的意识里,萧城只得重新回到街道上,然后再到那些饭铺里去选一个座位坐下来。在他穿过街道的时候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些散落在路面上的樱桃,有些樱桃已经被过往的车辆轧破,露出白色的骨核。这种情景使萧城想起了成熟的樱桃园,成熟的樱桃园里有许多来不及摘收的果子被风吹落在土地上,慢慢地腐烂。萧城,你想,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燕子来信说,樱桃成熟的时候我们总是很忙。我们全家人终日都在樱桃园里收摘樱桃,在那个时候我和姐姐就成了我们家的劳力,我们帮助前来购买樱桃的客贩收拾果子,给他们过秤,而后打发他们提着一篮一筐的像玛瑙一样的果实离开樱桃园,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是多么的快乐吗?我和姐姐像小鸟一样一边劳动一边唱着歌儿,阳光从空中照下来,穿过树冠把整个樱桃园打扮得如一片鲜花盛开的草原,风儿不知从哪里吹过来,慢声慢气地抚摸着我们的面孔,整个世界里都飘荡着一种有些发红的芳香气息。萧城,真的,你闻到樱桃成熟后那种红色的芳香了吗?萧城,你来吧,樱桃成熟的季节你来吧!如果你实在走不开,其它时候也可以,夏天来,或者秋天。那个时候你来我虽然没有新鲜的樱桃招待你,可是我有酒,那酒可以使你闻到那种红色的芳香。萧城,你知道那酒是用什么制成的吗?是用樱桃!你或许喝过葡萄酒,可我敢说,你没有喝过樱桃酒。每年我们都会用成熟的樱桃酿酒,我们家招待客人从来不用其它的酒。这酒酿制的方法很特别,最初是我奶奶传下来的,我奶奶是湖北麻城人,我不知道我奶奶怎么会酿制这种酒,她可是位大家闺秀,她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或许她是从某本古书上得到了这种酿酒的方法。后来是我爷爷,我爷爷是广西富阳人,这你知道,我爷爷后来又把这种酿酒的方法传给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呢,又把这种酿制樱桃酒的方法传给了我姐姐,可惜的是还没等我姐姐把这种酿酒的方法传给我,她就死在了樱桃园里。那是一个突然而至的雨天,那天我姐姐身上来月经,你知道月经是怎么回事吗?长成人的女孩子都要来月经,每月一次,可我姐与别人有些不同,她每次月经来临的时候肚子都要疼,而且流得又特别多,所以每次她月经来都要在家里歇着。那天她正在家里歇着,本来天还是好好的,可是天突然阴了下来,而且有雷声从空中传过来,春天里在我们这儿打雷是很少见的现象,是吗萧城?或许这是某种暗示或者是天意或者说是命吧。我姐听到雷声当然在家里躺不住,你想一园子樱桃都成熟了而且还在收摘,她起身就往樱桃园里跑,可是没等她跑出去多远天就下起了雨,那雨来得很骤,我姐就那样在雨中跑到樱桃园里。我在棚子里看到姐姐被雨水打得很不真实的身体,我就喊,姐,谁叫你来了?姐没有说话,我把姐迎到棚子里,可是俺姐在棚子里一停下来就瘫倒在地上,身子软软地靠在我身上。我高声喊叫着,姐,姐,可是姐再也没有同我说一句话,我看到有血从她的体下流出来,慢慢地渗红了她身下的土地。萧城,我姐就这样走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把酿制樱桃酒的方法传授给我。可是没关系,萧城,我会摸索着学会酿制樱桃酒的。萧城,你看到我家那排靠墙根放着的带釉的赭色的条缸了吗?那就是酿酒用的,你来吧,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会使你闻到那种红色的芳香。燕子,我就要来了,萧城想,燕子,现在我已经离你很近很近了,我就要到达江村了,就要到达你的身边了!
由于对燕子来信的回忆,萧城草草地吃了一顿饭,他总有一种心神不定的感觉,他在这种感觉里回到了旅社。当他又重新立在窗前的时候,那些散落在泥泞里的樱桃已经没有一颗能映射雨中的灯光了。这时他想起了隔壁的白发老人,就悄悄地来到走廊里,在206房的门口停下来,他轻轻地叩了一下门,可是里面没有一点声音。或许老人已经入睡了吧,或许老人下车后就去饭铺里吃过饭了。萧城这样想着又回到客房。由于劳累的缘故他很快就入睡了,在夜间,他没有听到从隔壁客房里传来的老人那连绵不断的梦语,即使一夜萧萧的春雨击打世界的声音也没能把他叫醒。
八
在那个细雨霏霏的雨夜里萧城又一次想起了燕子在来信中给他描述过的江村,他在对江村的想象之中沉沉入睡,一直到天色微微发亮。我也不知道萧城为什么会那个时候醒来,陌生异地的凌晨十分清静。他站在窗前,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面目不清的行人匆匆而过。他擦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开门下楼了。一楼的房门还关闭着,灰红的光线从门缝里挤出来,这使萧城看到客店的过道与昨天夜里有些异样。他敲了敲登记室的窗子,里面先传出一个女人暗哑的声音,接着,灯光亮了。萧城看到那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顶着纷乱的头发从蚊帐里探出头来,她拉开窗玻璃说,走吗?
不,我想租辆车子到江村去,咱们昨天说好的。
哦,是你呀,中年妇女下床坐在桌前对萧城说,那你交押金吧。
多少?
二百。
萧城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钱来交给他。那中年妇女打了一个哈欠说,你夜里睡着了吗?
睡着了。
睡着了?中年妇女吃惊地打量了他一下说,那老太太一夜都在不停地说梦话,你一句也没听见?
说梦话?没有,我一句也没听见。
呀,她的声音我在楼下都能听见,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在和你说话,我上去看看,原来是她自己在不停地说梦话,叫都叫不醒。
我咋会一句都没有听见呢?
这真是奇怪,她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
叫我的名字?萧城很吃惊,那老太太叫我的名字?
是呀,她老是萧城萧城地叫,起初我还不知道是叫你,可是我总觉得在哪儿见到过这个名字,后来我就想起了你,一看登记册,呀,果然是你,真的,她真是一直在梦中喊着你的名字。
她现在怎么不叫了?
不知道。
那我得去看看她。
我跟你一块去,我也不放心。
说完,他们一道上了楼,先在服务员那里拿了钥匙,然后来到206 房间的门口,萧城在门前停下来,侧耳听,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中年妇女手中的那串钥匙不停地发出哗哗的声音,她试了一把又一把,却怎么也打不开。萧城伸手接过中年妇女手中的钥匙说,来,我试试。
灰红的光线从走廊尽头的窗子里涌过来,使走廊显得朦胧而漫长。萧城把钥匙串举到眼前,在朦胧的光线里认真地辨认着钥匙上的号码,最后他终于找到了206 房间的钥匙。当他确认了那把要使用的钥匙时,他的手有些颤抖,他在灰暗的光线里他插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眼里,他用了一下力,门锁的走动声从房门的内部响了一下,接着门被推开了。由于房间的窗帘还拉着,屋里的光线还很淡。萧城先看到老人躺在床上曲蜷着的身体,然后才看到了散落在地板上的那片信封,那些信封像水一样四处流散。萧城迟疑了一下,在地上蹲下来,他从地上拾起一封信,就在那个信封上,萧城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字迹。萧城一下子惊得张大了嘴巴,他又从地上拾起几封信,那些在右下角印有《未来》杂志社字样的他熟悉的信封上,萧城看到了同一个收信人的名字:燕子。
萧城慢慢地站起来,他绕过那片书信走到床前,轻声地叫了一下,燕子,你是燕子吗?
萧城没有听到回声。
她睡着了吗?中年妇女在他身后小说声说。
萧城伸手抚摸了一下老人的白发,他颤抖的手一点一点地滑向她那苍老的脸庞,他感到老人的肌肤有些异样,萧城的手在老人的鼻孔前停住了,那里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的腿一软身子就靠着床头滑下去。
她睡着了吗?
萧城喃喃地说,她睡着了……
萧城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走了样,我的天呀,她就是燕子……
九
萧城,你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