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暗地欣喜。我说,这样说这本书是你卖的啦?
红皮肤老头儿又看我一眼,他在手里翻了一下那本《而已集》说,记不起来了。他有些像自言自语,以前我这里放过好多书,前天他来买的时候一下子就捆了两捆,但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本书。
是不是你的书你能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咋会知道?这些书根本就不是我的,我瞎字不识一个,我要书干啥?
这使我感到奇怪,我说,那你从哪儿弄的这些书?
从死人那儿。
我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地看着他,死人那儿?
对,死人那儿。你想想,哪一个来住院的人在闲得无事的时候不想看看书,后来他们的病越来越重,就走不出医院了,到后来就送到我这里来了。说着他随手指了一下他身边的那排小平房。
我顺着他的手看到了那一排小平房,小平房门上的油漆斑斑驳驳,在门边我看到挂着一些字迹模糊的木牌子,木牌子上的字使我不由得打了一冷颤,那上面写着:太平间。我吃惊的看着他,我说,真的都是从死人那儿弄来的?
这还有假,人都死了,都忙着哭,谁还顾得上这两本书?那书放在哪儿都不会有人要,因为那是死人留下来的,没人要我就一本儿一本儿地放在那儿,没想到一卖就是两大捆。
我几乎是哆嗦着从红皮肤老头儿手里接过那本《而已集》,我一时凄然而不知所措。陈平,陈平,我在心里这样叫道,你怎么啦?你离开了人世了吗?泪水不由得从我的眼睛里涌出来,这一棒把我给打晕了,我忍不住在地上蹲下来,双手抱着头,痛苦使我的肩膀抽动着。我的样子一定使得两个老头儿不知所措。那个收破烂的老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哎……你哭个啥?
红皮肤老头儿说,是呀,哭啥,有事儿你说呀?
我站起来,掏出手帕擦了一下眼泪说,我要找这本书的主人。
红皮肤的老人说,男的女的?
女的。
老的少的?
她今年三十七岁。
三十七岁?长的啥样?
我说,我们二十一年没见面了,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二十多年了,收破烂的老头儿说,她肯定变样了。
三十七岁?红皮肤老头儿思索着说,这一段儿我这里没有放过这么大年龄的女人呀?没有。最后他肯定地说,没有。哎,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知道。
知道就好办。你去院里查一查不就知道了?走,我跟你一块儿去。
红皮肤老头儿说着就往前走,他是一个满腔热情的人。在灿烂的阳光里我跟着看守太平间的老人沿着绿色的冬青树丛往回走,我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对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儿说,你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回过头来,我看到尸首看守人的皮肤由于阳光的缘故变得有一些光泽,这突然使我记起我以前真的见过他,那是我来医院给一位同事告别的时候,那个时候就是这个红皮肤老头儿在病房里收拾着一些纷乱的东西,自然也包括我的那位同事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所看过的一些书籍和报刊。是他,我在心里肯定地说。但是,那天上午在医院有关住院死亡的名单里我没有看到陈平的名字,这使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高兴地给两个老头儿一人买了一包红塔山。收破烂的老头儿激动地颤抖着双手,他说,活到这个岁数我还没有吸过这么好的烟。说着他抽出一支燃着,倚着三轮车使劲地吸了一气。在阳光里,他细眯着眼睛看着我说,你说,咱下面咋弄?
我说,找,当然还要找。
那天上午我们的情绪都突然好起来,我知道,陈平就近在眼前,这是我的感觉,我想,陈平,我一定会找到你。收破烂的老头儿对红皮肤老头儿说,开后门,俺从这里出去。
看守太平间的老头儿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回身进屋取了一串钥匙,那些黄铜钥匙在他手里哗哗啦啦地发出声响。我们一起沿着那排太平间往后走,走到最后一个太平间门口的时候,我才看到在爬满绿色藤蔓的后墙上还有一对铁门。红皮肤老头儿打开铁门,我和收破烂的老头儿依次走出来,我万万没想到门外竟是一个菜市场似的街道,这街道我十分熟悉,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到这里来买菜,因为这个菜市场是离我家最近的一个。可是我没有想到在这喧闹的后面竟是一排存放死人的太平间,生和死就隔着这么一道墙,使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十年来我对这一点竟一无所知。
我回过头想再看一眼那个院子。可是那对铁门已经关闭,那个红皮肤老头儿已被隔在那些爬满了绿色藤蔓的高墙后面了,喧哗杂乱的声音汹涌而至,真是奇怪,刚才我怎么没有听到这杂乱的声音呢?我用目光寻视着眼前的男女,他们都是一些陌生的人,连一副叫不上名的来熟面孔都没有。
闪闪,闪闪,老头儿又在不停地用他混浊不清的声音在人流里叫道,他把他手里的车闸打得哗达哗达响,这使我想起了《秋菊打官司》。《秋菊打官司》里那个赚秋菊黑钱的骑三轮的汉子也是这样哗哗达达地打着车闸,嘴里不停地叫道,闪闪,闪闪。最后老头拐进了一条更窄的小街,但这条小街里却没有太多的人,道路上已经没有了阳光,阳光全都被街道两边的高层住宅楼挡住了,这里的风使我感到了一股凉意。老头儿回头对我说,到了,前面就到了。
四
我们走进一个敞开的大门,在一幢住宅楼前停住了。收破烂的老头儿对我说,就在这儿。说着他用手指着第二个门洞对我说,那个卖书的女人就是从这个门洞里出来的。
女人?
老头儿说,对。
她住在几楼?
这我不知道。老头儿说着,又从兜里摸出那盒红塔山来。这时从大门边的小屋里探出一个花白的脑袋来,他说,哎,干啥?
找人。
找谁?说着他把手里刚刚剥掉的几个葱叶丢在门边的垃圾桶里,他手里拿着两棵葱白站在那儿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陈平,我说,我找陈平。
陈平?没有,我们这里住的没有姓陈的人。
收破烂的老头儿说,他是想找前天那个卖书的女人。
卖书的女人?
对,那个戴着眼镜脸上被烧伤的女人。
老头儿又看我一眼说,找她?很少有人来找她,你是她啥人?
朋友。我正想把兜里的书掏出来让他看看,他却朝我挥了挥手,说,六楼,右手。说完再不理我,转身朝屋里去。
收破烂的老头儿说,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我用手摁了摁兜里的《而已集》心里想,陈平,是你吗?你的脸被烧伤了吗?我这样想着就急急地走进第二个门洞,在我走到六楼的时候,楼下传来了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儿的吆喝声。
站在右边的门前,由于心跳加速我不得不停下来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才抬手摁了一下门上那个红色的按钮。
门铃响过之后,我听到屋里有软软的脚步声。片刻,那扇灰色的木门拉开了,隔着防盗门我看到里面站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她说,你找谁?
女人沙哑的声音使我猝不及防,由于门洞里光线暗淡,我一时看不清她的面容,难道这就是陈平吗?我说,前天你卖过旧书吗?
旧书?是的,我卖过,不让卖吗?
我笑了。我说,我没这个权力。我从兜里掏出那本《而已集》,隔着防盗门朝她晃了晃说,这本书是你的吗?
那个女人迟疑了一下打开防盗门,她从我手里接过那本小册子,但她没有看,她转身走回屋里。她走了两步回头对我说,你也进来吧。
我随着她走进屋里。这是两室一厅的套房,看着已经发黄的墙壁和水泥脱落的地板,就知道这房子已经有一些年岁了。我来到客厅里,在穿窗而过的阳光里我看到了那个女人正在背着我看那本书。她的背影使我想起了陈平,但她的身子比当年的陈平更瘦弱,她身上的花格格毛衣松松地挂着,一直垂到她不太丰满的臀间,她的下身是一件很流行的牛仔裤。我看到她的身子抖动了一下,然后她转过身来。在明亮的光线里我看清了她的脸,她的面部除了那副墨镜之外还有一块因烧伤而留下的疤痕,那疤痕在她右边的脸颊上一直延长到她的脖子里。我突然明白了这个女人为什么在家里也戴着墨镜。缘于墨镜和疤痕,使我不能断定她的年龄,也不能断定她是不是陈平,她现在的面容和声音使我没有一点把握来证明她就是昔日的陈平。从她还算丰满的双乳上,我判断她是一个年龄不过四十的女人,这一点她和陈平有些相仿。我看到她面我而立,但由于墨镜的缘故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注视着我,我看到她拿书的双手在颤抖,这使我有一种直觉,她就是陈平。我为自己的这个结论暗暗吃惊,这就是陈平吗?这就是我寻找了多年的陈平吗?我突然又觉得以往我好像在哪儿见到过这个女人,是的,我见过她,而且不止一次,是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还是去医院看病的时候?是在上班的路上还是在我逛旧书摊的时候?我记不起来了,但我肯定见过她。我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是吗?女人沙哑的声音又在我的面前响起,我感觉到那声音有些不真实,仿佛一种幽灵在空中回荡。她说,你在哪儿见过我?
我记不起来了。我看她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来,她似乎很劳累,她把那本书轻轻地放在膝盖上。
我说,这书是你的吗?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却反问道,你认识这本书的主人?
我认识。我也感到了劳累,我在身后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说,我和她已经有二十一年没见面了。
你跟她在哪儿认识的?
颍河镇。
颍河镇?
对,颍河镇离这儿有四百多里,当年我们都在那儿生活过,这本书就是当年她在颍河镇买的。说着我看到她的双手又哆嗦起来,那本书从她的腿上滑落下来。
从她的失态里,我断定她与这本书有着极大的关系,或许她就是陈平本人。我说,这本书是你的吗?
她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本书,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而是反问道,你从哪儿弄的这本书?
旧书摊上。
旧书摊上?
是的。是你把这本书卖给了收破烂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又把这本书卖给了旧书摊,这些年来我常常到旧书摊上去,昨天我去的时候,在旧书摊上看到了这本书。
你断定这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的书吗?
是的,我断定,那上面有我画的速写。
那本书再次从她的手里脱落下来,她直直地坐在那儿。我站起来走过去从她的脚边拾起了那本小册子,我的双手也在颤抖,我说,你就是陈平?
陈平?那女人反问一句,陈平是谁?我不认识。
我固执地说,你就是陈平。
她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我根本不姓陈,我姓刘,你出去问问这谁不知道?这书也不是我卖的,你走吧。
我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她,这时楼下又传来了收破烂的吆喝声。
她说,你咋还不走,让我喊人吗?
我又看了她一眼,我断定她就是陈平,可她为什么不承认?我说,你就是陈平,你为什么不承认?
神经病,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姓刘。你再不走我可真喊人了!
我把书装进衣兜里,我不得不离她而去。在我走进楼道里的时候,我听到了她关门的声音。我想,她可能就是陈平,可她为什么不承认呢?我这样想着来到楼下,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儿正在给一个老婆婆数饮料盒子。那个看门的老头正站在门口,他朝我说,见人了吗?
见了,我说,她不姓陈?
姓陈?她姓刘。你不是她朋友吗?
不是,我摇了摇头说,我不是她朋友。
不是她朋友你为啥来找她?
我想让她看看这本书是不是她卖的。说着我掏出书来递给那老头儿,老头儿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一下手接过那本书,他翻开看了一下肯定地说,这不是她的,她姓刘。谁不认识她,整天戴个墨镜。
她为啥戴墨镜?
脸烧坏了,戴上墨镜好看一些。
她家失过火?
不是,她给人家男人相好,人家女人过来用硫酸毁了她的容。
哦……是这样。我不由得抬起头来,在六楼的一个窗子后面,我看到了那个女人正立在窗前朝下观望。
这时收破烂的老头儿做完了生意,他走过来对我说,是她吗?
我说,不是。
还找吗?
我朝他点了点头。他说,你看,快一点钟了,我饿了。
我说好吧,我请你吃烩面。
五
瘦弱的干瘪老头儿竟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烩面,这让我有些吃惊。我看着满头大汗的老头儿说,还吃吗?
够了够了,他说,让你破费了,咋弄,咱走吧?
我说,走。
我们再次来到纬三路上,然后从纬三路上拐进了一条小街。没走百米,老头儿指着一个挂帘子的门说,就这儿,这是第三家。在竹帘子上我看到一个红色的十字,这是一家私人诊所。我说,就这吗?
老头儿说,就这。
我左右环顾了一下,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使我吃惊的是,在这个幽静的私人诊所里,我再次看到了那个脸上有疤戴墨镜的女人,当时她正面朝里坐着,和那个面目消瘦文质彬彬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医生说话,但我一掀开帘子就从背后认出了她。由于我的出现,他们终止了谈话,那个中年医生抬头看着我,面带微笑,但他没有开口说话。这时那个女人也转过脸来,她看到了我。我看到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护着从她肩上垂下来的那个棕红色的坤包,她站起来,朝医生用她沙哑的声音说,就这吧,我改天再来。
医生从座位上站起来,温和地说,好吧,那我就不送你啦。
不送不送。
那女人从我的面前走出去,她的高跟鞋在竹帘子落下来之后哒哒地敲击着街面快速地走远了。我回过头来看着医生说,你认识她?
认识,她是我的病人,常常到我这里来看病。
她有病?
精神分裂症,但不是太严重,她常常到我这里询问一些问题。
询问啥问题?
很复杂,比如一些意外事故,疾病等等,每次谈话的内容都不太一样,比如这次我们谈到了自杀。
自杀?
是的。人类有很多敌人。比如洪水、干旱、地震、飓风、猛兽、细菌等等,但最重要的是隐藏在我们自身的一个敌人。
自身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