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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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寻找旧书的主人(3)

对,这就是自我破坏,很多的精神病人都属于这个类型。在生活中我们随处可见这种自我破坏,到处都有人在吵架、憎恨、争斗和无谓的浪费,有些时候还把血腥的武器指向自己的胸膛,这就是自杀,刚才我们就谈论了一些这样的问题。

不难看出,这位精神病医生是一个喜欢夸夸其谈的人。但我有些按捺不住,我说,你知道她叫啥名字吗?

刘岚。

刘岚?

可能是出于职业习惯,医生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说,对一个不认识的人你为什么这样感兴趣?

说不认识也不准确,我迟疑了一下说,我在一个小时之前见过她。

一个小时之前?在哪儿见的她?

在她家里。

你到她家干什么去了?

我从兜里掏出那本《而已集》,我说,我想叫她认一下这本书是不是她的。

医生欠了一下身子从我手里接过那本书,他翻看一下对我说,这就对了,她刚才谈到过这本书。

我睁大眼睛看着医生,她刚才和你谈过这本书?

是的,医生说,她还说到你。

说到我?你说她就是这本书的主人?

她没有承认,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她就是陈平,一定是这样,我的感觉不会有错。

你给她说明了吗?

说明了,可是她不承认,她为什么不承认?这本书两次从她的手里落到地上,她肯定就是陈平,可是她为什么不承认呢?

这有多种原因,假如她就是陈平,她现在这个样子,怎样承认?你不是说你们有二十一年没有见面了吗?

是的,你怎么会知道?

她刚刚谈过,如果是这样,她有很多心理障碍,比如她脸上的疤。这样吧……

精神病医生站起来给我倒了一杯水递到我的面前说,你给我讲讲你们以往的经历吧,或许这对你们会有好处。说完他又在座位上坐下来,坐下来之后他又说,你可以大胆地使用这个杯子,这个杯子是消过毒的。

我看了他一眼说,有这个必要吗?

有这个必要,但我事先得问一句,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她?

跟踪她?我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跟踪她。

那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了?

我明白了医生的意思。我说,你前两天不是卖过旧书吗?

是的,我卖过。

是不是卖给了一个老头儿?

对,是一个老头儿。

这就对了。我在旧书摊上见到了这本书,旧书摊的主人对我说这些书是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儿卖给他的,我就找到了那个老头儿,那个老头儿就领着我找这个卖书的人,这不,现在我就找到你这里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

这时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儿掀开帘子把头探过来说,你还得多大会儿,我可等不及了。

我想了想说,要不你先走吧。说着我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来递给他。老头儿接过钱看我一眼说,还有两家去不去了?

如果我找不到这本书的主人,明天我还会去找你。

好好,老头儿说着就放下竹帘,消失了。我听着他的三轮车哗哗哒哒地走远之后才回过身来,我从兜里掏出那三张陈旧的纸条递给了医生,我说,既然这样,我就从这三张纸条给你讲起吧。

你可以先看看这三张纸条。上面那一张是购买《而已集》的发票,时间是一九七四年元月,地点是颍河镇新华书店。颍河镇你可能不太知道,颍河是淮河较大的支流,她发源于嵩山,到了下游就是咱省比较有名的内行河了。我说的颍河镇就在颍河边上,离省城四百多华里。另一张是陈旧的日历,日历上的时间是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农历是三月十三日,清明节。最下面一张是颍河镇医院外科门诊的处方。

我想起了那个医生的模样,矮矮的个子脸上长满了麻子,在那年的夏季里他用蓝色的蘸水笔在这张处方上写下了陈平的名字,那一年陈平十六岁。处方上的内容你已经看到了,七个鲫鱼胆,人乳一大盅,医治迎风流泪的,是个民间单方,这你比我知道。这三张纸条都在这本书里夹着,一直夹了这么多年,昨天下午我在旧书摊上看到了这本书,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吗?细想起来,也合情合理,你想想,我在这里住了十年,几乎不隔半月我都要到旧书摊上去转转,我光从旧书摊上买来的书都快有半书架了,我昨天见到这本书也很自然是不是?你想我十年才碰上这一回,概率也低得可怜是不是?这或许应该归到缘分上,要是昨天上午我不去旧书摊,这本书又被别人买走了,或许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这本书了,也不能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了,咱们也不可能坐在一块儿说这些话,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你的情况我一点都不了解,但我坐下来给你讲起我二十多年前的事儿,这都是缘分是不是?或许今后我们会成为不错的朋友,但这都是以这本书来作契机的。说起这二十多年来我们音讯全无,但我一直在思念着她,打探着她的消息。现在我对你说起二十多年前的事儿,还像近在眼前似的。从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九五年,正好二十一年,时间过的真快是不是?可这二十一年到哪儿去了?有什么证明呢?那个时候我刚好十七岁,陈平十六岁,我们都上初中三年级。按这个年龄我们现在都该读高中才对,可是那个时候我们上学都晚。有一会儿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经老了,你看我鬓角都有些白发了,我今年都三十八岁了,是不是?可是这二十一年都到哪儿去了呢?就是这白发吗?就是家里的妻子和儿子吗?只有这些才能证明时间的流失吗?二十一年前的往事就好像昨天刚刚发生过似的,它是那样的遥远而又亲近。

七四年的冬季正是文革后期,那个时候我和陈平都在颍河镇中学里读书。记得是一个大雪飞舞的日子,上午我们放了学踏着满街的泥泞往家走,在我的记忆里那天的天气还不是太冷,落到地上的雪都化了,变成了泥水,把我的棉鞋都浸透了,因为早起天还没下,所以我穿的是棉鞋。那天我走到十字街口的时候,雪越下越大,我就走进了路南边的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前面有一个高高的台阶,那会儿台阶上已经积满了雪。那是一所旧房子,先前可能是一所旧染房,解放前是镇上一家曾姓地主的产业,当然那个地主已经死了,是土改时被人民政府给枪毙的,他家留下的房子被改成了新华书店。书店前面那高高的台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书店里的朱漆柜台。柜台后面是两个长长的书架,卖书的是一个老头儿,他戴着一架老花镜,没人的时候他就坐在柜台后面静静地看书。那个时候我真羡慕他,他有看不完的书。那天我跺着鞋上的泥雪走进书店的时候,我看到柜台的面前已经站了一个女孩,我不说你也能猜得出来,那就是陈平。陈平红红的脸膛在她转过身来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还有她那条长而细的辫子。上操跑步的时候她的头发辫随着她的腰一扭一扭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天上午她对我淡淡一笑又回过头去看她手里的书。我也靠近柜台,老者从老花镜的上端瞧我一眼又继续去看他的书。我站在陈平的身边,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声,她很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书,最后她把书放在了柜台上。老头站起来说,要吗?陈平笑笑说,要。而后就去兜里掏钱,她把兜里的零钱都翻找出来数一数才两毛九分钱,但那本书的定价是三毛四分钱,你看看那书上的定价是不是?是三毛四,我记得很清楚。陈平有些害羞地站在那儿,她说,我兜里就恁些钱了。老头说,还缺多少?陈平说,还缺五分。那个时候我的手已经插进了袄兜里。说来也巧,我的兜里只有一个五分的硬币,我把那五分硬币掏出来放在柜台上对老头说,这给,给她添上。陈平看我一眼,陈平说,算我借你的,下午还你。我当时不知道怎样回答她,我的脸热辣辣的,我说,你买的啥书?鲁迅的书。她神秘又有些炫耀地说。老头儿收起钱在书的后背上盖了一个紫色的购书章,而后递给了陈平。陈平接过书之后说,给我开一张票,老头儿看看她说,开票?你能报吗?陈平说,俺舅能报。老头儿有些不情愿地坐下去开票。陈平对我说,我舅舅在郑州,他来信说有好书让我买,买了他能给我报。我当时很羡慕陈平有个好舅舅,我避开陈平的目光,离开柜台,我看到了更加稠密的雪花在空中飞舞。我听到书店外边的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说话声和杂乱的脚踏烂泥的声音,接着我看到了一群人押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走过去就急忙走到门口,我看到的只是他们的背影,那群在飘飘扬扬的大雪里走过的人很快就拐向北街消失了。由于那两个被押的人勾着头,我没有看清他们是谁。但我老觉得他们的身影很熟。这个时候陈平来到我的身边,她说,弄啥了?那群人弄啥了?我说,不知道。说完我心里就有些凄惶惶的,那个时候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的父亲是个批斗对象,就很自然地就把那些被押着的人联系到我父亲的身上。那天我和陈平在飘扬的大雪里一起走出了书店,小心翼翼地踏着泥泞走进供销社的大门,因为我父亲和陈平的父亲都是外地人,因而我们都住在供销社后面的院子里。这供销社也是解放前一家大地主的,高高的青砖瓦房,长长的青砖甬道,院子很深。由于很少有人来到这里,墙壁和甬道上长满了青苔,阴森森的。没有大人的时候,陈平总要借故跑到俺住的房子里,和我待在一块儿。那天我走进院子里看到雪地上的积雪被许多脚步踏脏了,就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屏住气往家里走,把陈平抛在了身后。回到家等看到双手捧着头坐在凳子上的父亲,我才暗暗地出了一口气。

我对站在一边的母亲说,那些人来了?妈指指对面说,上陈家去了,小平她爹妈都被带到群专指挥部去了。我的心一下子暗淡起来,我回过身,正好看到陈平走进她的家门。我母亲也看到了陈平,她拨开我朝大雪里走去,一会儿,我就听到陈平从对面传来的哭泣声。我放下书包走过去,在陈平家暗淡的光线里我看到了纷乱的屋子。那天陈平被我母亲带到了我家,当天夜里她就在我家住下了。谁知第二天就传来了陈平的母亲和父亲自杀身亡的消息。

一块儿自杀的?精神病医生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