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那天我很轻易地就把那只箱子从竹柜里移了出来,并且打开它。首先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各种各样的核雕。这些上面雕着楼台亭阁飞禽走兽又被桐油油漆过的核雕,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兴趣。在我幼年的时候,在瓜果的旺季,我都要着篮子到街上拾那些从人们嘴里吐出来的各种果实的核心。初夏的时候我去拾樱桃核,麦后的时候我去拾桃核和杏核。我把那些肮脏的核心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洗,洗去残余的果肉洗去泥土,然后放在一只破席上晾干。在炎热的夏季里,父亲就像一个修鞋匠那样,腿上放一块破布,戴上老花镜坐在阴凉里开始他的雕刻,他把这些果实的核变成一个又一个简单的艺术品。我把这些核雕一把一把地倒弄出来,堆满了我的脚下,我只要一动,它们就发出干燥的叫声。当我把那些核雕移出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约有四开纸那么大的一个硬夹,在那个破硬夹里,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让我数不清的已经退去了本有的红色的剪纸,这些叙说着各种各样的民间故事的剪纸,同样没能引起我太大的兴趣。最后我找到了那只被包了好几层防潮纸的泥埙。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这只泥埙完全不同于我脚下的这片泥玩具,它的身上没着一点色,土黄色的泥身因父亲无数次的抚摸形成了一种特别的光亮。它的形状也使我吃惊,它完全不同于我所见过的任何乐器。我不知道在你的生活经验中见没见过一种名叫葫芦的蔬菜,这只泥埙就如同一只葫芦。就我所知,葫芦有好几个品种,你看看下面这个泥埙的形状就一定会知道我现在说的是哪一种:
我重新在父亲生前坐过的蒲团上坐下来,蒲团上潮湿的气息由于手中的泥埙而被我忽略。我试着把泥埙放到嘴边,泥埙就发出一种深沉而单调的乐声。我知道这归于我对音乐知识方面的缺乏,但这种单调的乐声已经把我征服了。我坐在潮湿的空气里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单调的乐声,那乐声仿佛从辽阔的大地上吹过荒草野甸的风声,使我如同一片黄叶从地上旋到空中又飘落下来,显得那样孤独,那样无依无靠。在吹累的时候我又去翻弄那只箱子。当我把那只箱子翻个底朝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油纸包,我把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去掉,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本散发着霉气的日记本。当我想仔细看一看上面的文字时,那支蜡烛已经燃尽,它无声地熄灭了。由于精力集中在那本日记上,我没有看到那烛火在黑暗里的最后挣扎。
琳是在雨季结束的时候从国外回到这所小城的,但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出国的消息是许多日子之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坐在乡间的一家茶馆的茶桌上知道的。消息的来源是一张残缺不全浸满猪油的当地小报,小报很详细地报道了我的表妹这次出国的情况。由于当时我的精力全部用在父亲的丧事上,因而这件事被我所忽略。许多日子以来我都沉浸在闷郁的气氛里,灰暗的充满潮湿气息的光线穿过满是水渍的窗子弥漫了我的屋子。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屋子里,我反反复复地阅读着一本许多年前的日记,日记本的质地已经变得非常脆弱,一不小心就会被损坏,纸张上那些发黄的一道又一道浅浅的水渍显示着岁月所走过的道路。
在那些阴沉的日子里,当我拿起这本陈旧的字体潦草的日记本阅读的时候,我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半个世纪以来许多弥荡着粉红色桃花的春日的气息,如眼前糜烂的雨季一样渗透了我的肌肤,我就仿佛行走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土黄色的麦田里。麦田一望无际,在我想象的五月里,如黄昏之际的空旷的沙漠。我在沙漠上走得十分疲劳。我懒懒地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把日记本拉开盖在脸上,那本日记的颜色和盖在死人脸上的黄裱纸没什么两样。那些日子里,我就这样在日记所散发出的久远岁月的脚步声里慢慢入睡。有些时候,日记本会在我翻身时脱落在地,和那些杂乱的印在地板上的油画颜料为伍,它会用冰冷的眼睛望着我,说出一段又一段弄不清意思又毫不连贯的梦呓。
有一次我从梦中醒来,我发现琳坐在我的那只木椅上,她的面前摆满了从那个破硬皮夹里拿出来的剪纸,而她的精力全部都集中在她手上的日记本上,她完全被日记的内容所吸引。起初我以为我仍在睡梦中,就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脸,我痛得叫起来。琳听到我的叫声之后放下手里的日记说,你醒了?
我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说,真是你。
琳笑着指了一下她的背后,她的背后放着两个很漂亮的大旅行袋,她说,才回来。
琳对我说完之后就把椅子移到窗前,扬扬她手中的日记本说,我再看会儿,你忙。
那个时候黄昏已经降临,我下床穿上衣服,帮她拉亮电灯。她抬头朝我笑一下,又把头探下去。我站在她的身后,她的长发在灯光下放出一种迷人的光泽,即使在充满潮湿的气息里,我仍然能嗅到从她的头发里散发出来的埃迪香波的气味。这种气味使我有些激动。她又一次从日记里走出来对我说,你忙你的,别管我。
总得吃饭吧?
我不是太饿。
不是太饿还是俄,你想吃点啥?
随便。
琳说完又回到日记里,不再理我。我知道这位表妹,她的性格就像她剪纸用的剪刀一样,直率而利索。我不再说什么,打着那把黑伞,提着菜篮走出屋门,到嘈杂的街上去。
我弄了几个下酒的小菜和一瓶白酒回来时,琳还埋在日记里。我收去堆在小桌上的油画颜料和画具,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张报纸铺在上面,捣捣弄弄摆置了一小桌酒菜。
来吧,别看了,把椅子挪过来,吃饭。
琳抬起头,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神情,她一边挪动椅子一边朝我扬了扬手中的日记本说,你看了吗?
看了。
这是谁的?
我父亲的。
是吗?
是。
不可思议。
琳在小桌前坐下来,用一只手支着下颌望着我,你知道这里面写的是谁吗?
谁?
琳的目光开始有些痴呆,她说,真是不可思议。
你说,写的谁?
琳没有回答我,她端起酒杯,朝我举了举一饮而尽,而后她看着我说,俺妈的小名就叫冷。
你妈?
我已经深深地感觉到父亲的日记中的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油画《头顶印花手巾的艺术家》的原型,但日记中的冷就是琳的母亲这让我感到吃惊。在我长大成人的岁月里,琳的母亲我的姨对于我来说一直是个传说中的人物。我的冷姨从来没有到过我所居住的这座小城市里。在我五岁的时候,我跟着父亲在一个冬季到过冷姨所居住的乡村,但在我住在乡间的两天里,冷姨一直没有露面。我的那位驮背的姨夫告诉我们,她被颍河对岸一户姓顾的人家请走了,她去为人家剪结婚用的各种图案。那个遥远的乡村之行留给我的是一幅冰冷的图景。现在那幅图又突然回到了我的记忆里,我看着琳说,你说日记里的那个女人是我姨?
琳没有回答我,她又满了一杯酒喝下去,然后直直地看着我。我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也连着喝了两杯,之后,我们都沉默不语。我们都被日记中记载的人物身份所震慑。最后还是我举起杯来对她说,来吧,咱们还喝。
琳说,中,咱们喝。
我们一边闷闷地喝酒,一边回忆着那本日记里所记载的往事,我们的头脑完全被酒和历史弄得恍惚不清。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我和琳是怎样度过那个冗长的夜,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躺到床上去的。当第二天我被窗外鸟的鸣叫唤醒时,有一束有些发霉的阳光照在我脸上。突然出现的阳光使我很大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可是,那时屋里已经没有了琳。
起初我以为琳只是比我早起了一会儿到街上去了,当我发现她的旅行袋也不在时,我才明白她已经离去。那些满地的剪纸也不见了,连同那个破旧的硬纸夹,她把剪纸全都带走了。我知道那些剪纸对她很有用,我知道她作为冷的女儿一定会喜欢上那些剪纸的。但是那本日记呢?那本日记她也带走了吗?我审视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企图找到那本日记的目的随着我的目光逐渐化为泡影。我在椅子上坐下来,面对窗前雨后的阳光,回忆着那本日记里的故事。那些一去不返的故事却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慢慢地抚摸着我的脸,抚摸着我的皮肤,抚摸着我的心。日记里有关民间艺人的描写开始使我激动不已,有些时候我就把自己化进那故事里去,成为故事的主人。颍河两岸春日或秋日瑰丽的风光使我陶醉,这使我对清秀的颍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向往之情。那里住着在我父亲的日记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冷姨和我的表妹。琳带着那本厚厚的剪纸和那本小小的却沉重无比的日记,现在就行走在我感觉里的她故乡的土地上,那块盛产着小麦大豆花生玉米和各种各样植物的土地上,也同样盛产爱情故事和民间艺术家。在这年三月雨季结束的时候,我立在窗前,目光穿过那些高深的皮肤灰白的梧桐树的枝条,去遥想那些充满了灰色村舍的黄土地,在那回荡着船工号子和少妇捣衣的棒槌声的河道里,到处充满了灿烂的阳光。
雨后的乡村和田野呈现出无限的清秀和洁净,一条又一条潮湿的田间小路在我的眼前一晃而过,那些行走的农人和在田间溜达的狗,无声地在我的眼前滑过,一棵又一棵孤独的树在我的感觉里行走,这使我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许多年前我和父亲第一次从城市来到乡村时,留在记忆深处的只是那辆行走在土路上的马车,还有马蹄敲击路面节奏分明的声音,漫长的时光被马蹄所荡起的尘土而省略,现在有的只是我单身一人又回到乡村的事实。
乡村的事实随着那辆红白相间的客车的离去变得十分明朗,温柔的阳光照亮了我眼前这片陌生而熟悉的村舍,淡抹了绿色的林丛和灰色的房舍之间开着一两处粉红色的桃花,这使我想到了父亲当年见到的桃花。我面前的桃花,在和平处境里的桃花,和那些在硝烟弥漫里开放的桃花已经有着很大的不同。
当年父亲手提一只朱红色的画箱在惨淡的阳光下行走,他很少在那些低矮的草舍前见到人迹。他穿过一个又一个覆盖了尘土的弹坑,在一道残缺的黄色土墙上面看到了几株像血一样红的桃花。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桃花,他以前见到的桃花都是粉红色的。他走过去,看到那棵桃树的另一半已被炸弹劈去了,那几株血一样红的桃花就开在残留着的另一半桃枝上,这使他感到惊奇,同时也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父亲选择了一个理想的角度坐下来,打开画箱,移出画具,准备把这株不同寻常的桃树画下来。父亲在遥远的阳光里一直坐了很久,在他专心致志作画的同时,也被那几株桃花散发出来的芬芳所陶醉,他没有注意到从土路上走过来的三个人。当听到有个男人夸张的咳嗽声时,才发现那几个人已经接近了他。父亲站起来,掂了掂他被潮湿的泥土浸湿的裤子,父亲听到一个女孩哧哧的笑声。由于在阳光下长久地使用眼睛,父亲的视线里只是三个模糊的人影,他听到一个女孩说,他在画桃花。
是的,一个男人说,他在画桃花。
可他不如你剪的。另一个男人说,你剪一个给他看看。
父亲听到几声剪子吃透什么东西的声音,随后两个男人就欢叫起来,其中一个男人说,看看,让这小子看看。说着,就有一个男人过来把一张纸捂在了父亲的脸上。父亲把那张纸拿下来,他的视力逐渐恢复了正常,在他正常的视力下他看到了一张满是对称的桃花的剪纸,剪纸在三月的微风下慢慢飘动,如同一块红色的手帕。父亲抬头看,那三个人已经上路,他看到那个姑娘回过头来朝他微笑,父亲一下子惊呆了,那才是一株刚刚绽开的粉浓浓的桃花,父亲不由得叫了一声,哎——
姑娘站住了,那个扎着两个黑黑的粗辫子穿着蓝色土布褂子的村姑朝我父亲说,有事吗?
别理他!他们其中的一个男人说。
父亲看到那是两个身着军装的军人。其中一个脸面胡子说,我们有军务在身,误了事我们团长饶不了你。说完,他对着父亲拍了拍腰上的手枪。
我看把他也一起拉上算了,说不定写个对联啥的,还用得着,看他像个识字的人。另一个军人说着走过来对我父亲说,快点吧,算你有福气,今天我们团长娶二姨太,你也过去风光风光。
现在我行走在乡村的土路上就仿佛看到了父亲和那个村姑,还有那两个士兵远远地走在我的前面,我看到他们翻过一条大堤不见了。我急急地追赶他们,可在我登上一条高高的河堤之后,我看到的只是一条深深的河流。
这就是无数次出现在父亲笔下的颍河吗?为什么没有远航的白帆和高大的货船?为什么没有赤脚的纤夫和行船的号子?为什么没有窈窕淑女和捣衣的棒槌声?为什么没有开遍堤岸的桃花和在水中逍遥的水鸟?没有,这一切都没有,有的只是光秃秃的被水泥包裹了的河岸,清清的河水被上游排放出来的废水所污染。我立在河岸旁,嘈杂的人群从河底涌上来,那是一群刚刚从对岸过来的人,我听到机帆船无力地在河道里干咳。父亲当年所赞叹的就是这条河吗?这使我感到迷茫。我随着行人走下河岸,一个满脸皱纹没有一点表情的老汉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前朝行人叫道,买票买票。
我说,这就是颍河吗?
是呀,过河买票。
我说,买。你知道有个叫琳的姑娘吗?
你说谁?不讲你认识谁都得买票,现在柴油一斤涨到啥价你知道吗?
我说,我当然买,我是想问问你认识不认识一个会剪纸的姑娘。
剪纸?
对,一个会剪窗花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