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你,藉着孤独的影子;
在黄昏时分,前来造访我。
——(俄)勃洛克《入暮的白昼》
琳的出现和父亲的死亡几乎同时来到那年阴雨连绵的三月。
琳是一个性情温和身材消瘦的乡村姑娘,她是作为中国民间艺术代表团的成员,在出访西欧的前夕路过我所居住的小城市的。在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我一直蜗居在我那间零乱不堪的画室里,由于空气的潮湿,四周墙壁上悬挂的油画都仿佛浸泡在雨水里。
我立在画架前,久久地望看着那幅就要完成的《头顶印花手巾的艺术家》,拿笔的手都有些颤抖。那个时候父亲就坐在我身后的门边,他的呼吸仿佛走过房顶和穿过树梢的风声,长久地在我的感觉里慢慢悬飘,这使我感到压抑。那位女性民间艺术家乳白色的脸在潮湿的空气里折透出寒冷的色调。父亲对有关这位名叫冷的民间艺术家漫长一生的讲述,在我的眼前如灰暗的时光一样飘忽而过。阴湿连绵的雨季使我更加相信:父亲所讲述的,这个来自民间的女性艺术家是他为我虚构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这位一生不得志的民间艺术和收藏家,在他后半生里坐在那间光线阴暗的储藏室里所幻想出来的产物。但我对故事里和那位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女性相关联的男人的真实性却深信不疑,我认为那就是故事讲述者的化身,我自认为从那故事里看到了父亲昔日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拒绝接受这个女性走进我的生活,因为她常常使我想起已经病故的母亲。母亲在她的后半生里几乎没有感受过父亲温热的怀抱,他们在这个家里几乎如同陌生人一样走来走去。现在我立在画架前,突然意识到或许就是这位脸色苍白的女人充当了第三者,她像强盗一样从母亲的手中夺走了父亲的心,这使我对她产生了一种仇恨。我调一笔紫色的颜料落在那个头顶印花手巾的女人的手指上。
那是什么?
手指。
有那种颜色的手指吗?
你眼花了,看不清。我换了一杆笔调着白色的颜料说,那才是本质,人的手上都粘满了血,却又要涂上美丽的颜色。
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埙。
混蛋!埙怎么会是白色的?那是土黄色的。
我转过身来。父亲像一个在雨水里浸泡了许多日子的木雕,支在褐色的门边,潮湿的风声从他的鼻孔里滑落下来。
你不懂。说完我不再理他,转身细眯着眼睛望着那位头顶印花手巾的女人。
怎样才能使你明白呢?
父亲的叹息声使我的心情烦乱。我的目光移过满是水渍的窗子去望屋后的街道。那些行走的穿着或者打着五颜六色雨具的行人和摇摆不定的树木风一样在雨水里飘来飘去。有刹车的声音从窗缝里挤过来,我看到一个身穿红色上衣的女孩子从车上跳下来,她穿过一片冬青树丛来到我的窗前,我看清那是我的表妹琳。平平的玻璃挤扁了她的鼻子,她大声地朝我张嘴讲着什么,可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只看到她离开窗子后那只摇摆不定的手。就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我转回身来,父亲那尊仿佛被水浸透的木雕似的身子已经脸朝下放倒在地上。
我的思想在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时间隧道里毫无目的地奔走。我不知道那些忧伤沉闷的细雨从何处而来,也不知道辉煌的太阳糜烂在何方。在那些日子里,我几乎记不起父亲死亡的时间了。父亲死亡的过程已经被我所忽略,他的生命仿佛只有生和死,只有开始和终结。他漫长的人生旅途好像一片云烟从我的面前飘失,找不到半点他生存在这个世上的依据。父亲是在早晨或者是在黄昏离开人世的?这对于我已无可考证。三月的梅雨使我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我只是用冷淡的目光注视着那些我曾经为之而得意过的作品。
《梦中的乡村》。
《弥荡着粉红色的桃园》。
《裸体洗衣的女人》。
《走进你胸膛中的梦游者》。
《映在镜子里的时光》。
等等。
这些超现实主义绘画,这些曾经使我激动不已的作品,现在在我看来已经丧失了它们所存在的意义。因为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小城市里,几乎没有人能认识它们的价值。自从能理解我,能读懂我这些作品而又无时无刻不用嘲笑的目光看着我的父亲病故之后,我再也找不到对手。屋外行走的风使我的心情更加烦躁,我在屋子里不安地走来走去。那张我还没有完成的《头顶印花手巾的艺术家》的油画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在地,那些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油画颜料被我肮脏的鞋底踏得一塌糊涂,灰青色的水泥地板上到处印满了杂色的油画颜料。那位长着一副长脸的民间艺术家被我的脚切割成了无数的碎片,扔遍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仿佛听到了她痛苦不堪的嘶叫声,那声音像空气一样布满我所生存的每一片空间,如同父亲生前的目光。
我渴望再次感受父亲的目光,父亲生前的那些令我讨厌的目光突然使我怀念。我知道在墙壁的四周印满了我的身影,那些孤独的身影在空间里相互挤撞,惟独不愿走近我。我立在窗前背着光亮一次又一次去看那扇褐色的木门,木门好像一只帆船停歇在风雨的岸边,它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漂动了。在我的感觉里有一位老人一直坐在那里望着我凄伤的面容,但他如风一样的呼吸声已经走到室外去了,那呼吸声在门外的某个地方朝我招手。我走到门前,环视着被雨水所笼罩的院落,我看到父亲那间储藏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打开了,我突然意识到,父亲的呼吸声就来自那间光线暗淡的屋子。
我立在院子里,脚下青灰色的砖块已被雨水冲洗得无比洁净,雨水仍旧如雾一样在我的四周弥荡。在雨水和世界轻微的撞击声中,我渴望再次看到父亲的背景,父亲那盘坐在蒲团上面壁而思的背影。我知道那已经永远不会成为事实,但我渴望。我分明看到了父亲如风一样的呼吸声在那间屋子里朝我招手,他引诱着我的脚步走向那间神秘莫测的储藏室。
由于我的出现,储藏室里的光线更加黯淡。我合上黑色的雨伞,久久地立在门边。在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之后我没有看到父亲那瘦弱的身影,但在我的感觉里,父亲沉郁的目光几乎印满了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件物体。父亲在冷冷地看着我,在我的感觉里,父亲的灵魂充斥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寸空间。我想,我再也看不到父亲实实在在的肉体了,父亲留给我的只是这些陈旧的家具,一件上了锁的,黑色的如同棺材一样立着的大柜,一张被虫蛀遍了的竹制带柜的桌子。这张桌子来自遥远的南方,来自南方的竹桌只对我说明父亲曾经有过一段南方的生活,这只是一个朦胧的概念,这段故事已经丧失了具体的细节。面对这只竹桌,我曾经想象过父亲在南方生活的种种经历。但后来当我沿着父亲曾经走过的路途进行了一次漫长的流浪之后,我发现事实的境况和我想象的情景有着天壤之别,那里并不出产竹子,也没有这种竹桌,这使我感到迷惑。但这张竹桌给了我许多美好的想象这已成为事实,也是我最初准备重走一遭父亲当年走过的路的契机,这已经深刻地体现了这张竹桌所存在的意义,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没有必要。这张来自南方的竹制长桌上现在布满了岁月的污秽,几件放在桌面上的粗瓷器皿仿佛刚刚出土的文物。父亲生前最大的嗜好就是用这些粗瓷器皿进餐或者饮酒。在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形状的来自民间的艺术品:各种各样的风筝、涂着大红大绿的面具、已经被岁月改变了颜色的布老虎,还有那些没有一点生气的用牛皮或驴皮制成的用来演皮影戏的单薄如片的人体……在我以往流失的岁月里,每当我走进这间储藏室的时候,我的整个神经都被这些古怪的东西紧紧地箍着。那个时候父亲坐在他那张满是油腻的蒲团上吹着泥埙,阴沉恐怖的曲调从那只葫芦形状的用泥做成的乐器里走出来摄去了我的灵魂,几乎每次我都是落荒而逃。父亲的行为慢慢地在我心里筑起一道墙壁来,这或许是我在美院里度过的漫长的四年时光里为何喜欢上油画的重要原因之一,父亲的行为和他教导儿子的目的背道而驰,他想让儿子接受和喜爱这些民间艺术,并且在他的手里发扬正大。可是由于父亲保持着这些东西的神秘性,更多的时候我都对这些东西怀着一种恐惧心理,因而导致了我的拒绝行为。
现在我立在父亲的储藏室里,周围的一切仿佛突然变得没有力量。我想,现在我有权来处置这一切了,现在我有权来释放被父亲所隐藏的秘密了。
我放下雨伞,来到那件玄色的大柜前。由于触摸的缘故,柜子上的油漆已经磨损,露出光滑的木质来,那些光滑的木质即使是在阴暗里也散出一种幽幽的光泽。我站在大柜前犹豫着,但最后我还是伸出手。接着,在柜门的叽叫声中我闻到了一种夹杂着土腥味的污浊气息,在很短的时间内那气息就演化成一种被神秘所浸泡的事实,我被柜子里的九个层面上所展示出来的泥玩具所吸引。这就是父亲一遍又一遍给我讲过的他所钟爱的泥玩具吗?我审视着每一个层面里的泥玩具:
第一个层面:(也是大柜里最底的一层)长有各种冬眠动物面相的泥猴(如蛇、蟾蜍等等)。
第二个层面:各种因痛苦和苦难改变了五官或扭曲了身子的猴面人。
第三个层面:长有各种水族动物面相的泥猴(如鳖、龟等等)。
第四个层面:长有各种人类饲养的动物面相的泥猴(如牛、羊、兔等等)。
第五个层面:一组反映生殖系列的泥猴(包括拥抱、交媾、生育等等)。
第六个层面:各种食肉类凶残动物面相的泥猴(如虎、狮、豹等等)。
第七个层面:各种飞翔的鸟类面相的泥猴(如雁、鹰等等)。
第八个层面:各种想象中的多角怪兽、四不像等等。
第九个层面:想象中的神圣动物面相的泥猴(如龙、凤、九头鸟等等)。
面对这些泥玩具我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这些周身全部染成黑底又被红、黄、白、绿所涂染的各种图案的怪模怪样的泥玩具向我发出幽幽的光泽,它们的存在再次使我感到恐惧。我颤抖的手慢慢伸向那些迷惑了父或者说毁了父亲一生的泥玩具,我的手感到了泥玩具在这个潮湿的雨夜里所散发出来的冰凉气息。一只泥猴从我的手里滑落下来,我听到了泥猴在空中滑过时发出的惊叫声,接着是一声没有任何特色的撞击声,那是土块从空中飞翔了一圈之后又回到母亲身边的欢喜声,那是一种游子重归故里的哭泣声。那些泥猴在这欢喜声中在这哭泣声中一只又一只从我手中坠落下去,我对父亲的灵魂说,父亲,我必须先清除你的痕迹,然后才能生存。当最后一只泥猴滑落在地的时候,我的胸腹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一种失落感笼罩了我。我无力地在父亲的蒲团上坐下来,面对那堆被粉碎的泥玩具,久久地坐着。那个时候我没有注意到黑夜的降临,没有注意屋外的雨声和近处街道上匆匆走过的脚步声,我在我思想的寂静之中突然听到一种乐声,我不知道那乐声从何处响起,是在墙壁四周的某个缝隙里或者在我面前的这堆残泥里?那是从泥埙里吹出来的乐声,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泥埙!父亲吹奏过的泥埙一定还在这间屋子里!我站起来,摸索到竹桌前,找到火柴,点上一支已被燃去了一半的白色蜡烛。蜡烛昏黄的光亮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但是当时我没有注意到这种现象,或者说我已经知道这样一个事实:父亲的这间储藏室里没有安装电灯,只是对这样一种现象没有进行思考,在电已成为当今这个世界上最主要的能源之一的时候,父亲为什么拒绝在他这间储藏室里安上电灯呢?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黑夜都是在这种恍惚的烛光之中度过的,对这个事实我曾经作了种种的猜测,在这种种的猜测中我选择了其中的一种,那就是父亲在怀念一个遥远的到处燃烧着蜡烛的夜晚。事实也是这样,后来我在父亲的日记里找到了有力的佐证。
现在我第一次提到这本日记,这本日记很重要,它告诉了我父亲在四十六年前的一段惊险的流浪生活和他在这之后的几十年中最主要的生活经历。这本日记的最后篇章是在十年前结束的,从现在来说也就是一九八三年,这本日记使我彻底改变了我对父亲的看法,从而使我获得了沿着父亲当年所走过的路途重走一遭的勇气。但是当我手持蜡烛沿着屋里的墙壁寻找泥埙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样一本日记,这本日记是我在寻找中国古代最古老的乐器的过程中的意外收获。我站在墙壁前,那些挂在墙壁上的东西仿佛突然得到了灵性,它们在烛光中舞动起来,这使我不敢和它们对视,也不敢留在它们面前。最后我又不得不回到那张竹桌前,竹桌下面的柜门是锁着的,我抓住那只锈迹斑斑的锁,一用力,那两扇竹门就脱离了桌体。在飞扬的灰尘里,我看到了桌柜里有一只不大的木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只木箱,也从来没有听父亲讲起过这只木箱。
面对这只木箱我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我还是决定释放这里面的秘密。在那个潮湿的雨夜里,我想把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成为我以前所不知的秘密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