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白发老人稳稳地坐在那里,他一边叙叙叨叨地和孩子们说着话,一边从一个不大的面板上捏起一根根彩色细长的面条,那些彩条在他的手中飞快地走动,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有一个面人捏了出来,他一边把捏好的面人递给身边那群孩子当中的其中一个,一边说,别慌别慌,都有都有……
那些饥渴如等待母亲临巢的雏鸟的小手,又都收了回去。每当老人捏出一个面人,那群小手又像鸟嘴一样伸了出来,他们一齐叫道,我的我的。
老人说,别慌别慌,都有都有……
我站在一旁,深深地被老人的技艺所吸引,我放下画箱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我像个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看着他那双粗糙的手把那些彩色的面捏成一个又一个面人。由于老人的出现,使我暂时忘记了寻找琳的目的。当那群围观者得到满足离去之后,老人对我说,你也要面人?
是的,我也想要几个。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从外地来。
你见过这种面人吗?
没有。但我父亲见过。
你父亲?
是的。当年我父亲为了寻找一个名叫面人梁的艺人,到这一带来过。
找到了吗?
没有,那个时候这一带正在打仗。
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你就是面人梁?
他们都这样叫我,这一带的大人小孩都这样叫我。农闲的时候我常常在这一带游走。这里家家户户的桌子上或者箔篱子上都插有我的面人,一年又一年,这是一种吉祥。所以每天我都要不停地捏。
能不能给我捏几个?
现在不行。老人边说边收拾他的东西,今天的面已经用完了。这样吧,你跟我一块到旅店里去,等我和了面再捏。
我几乎没有思索就答应了老人。我提着画箱跟着老人穿过昏黄的路灯,来到一家两层楼的客店里。那个春日的深夜,在颍河镇一家两层楼的某一个房间里,我和老人进行了一次长谈。从他的谈话里,那些被人淡忘的历史和往事如同破旧的衣服被他拉出来,而后又被他扔掉。老人一边和着彩色的面块一边和我唠叨着,在他的唠叨声中我感到了疲劳。老人放下手中的面团提议道,咱们喝一点吧?
我说好吧。我走出屋子来到楼下,店主正要关门。
出去吗?店主说。
是的,我想弄俩小菜。
和那老头喝酒?
是的。
天晚了,恐怕街上没啥吃的东西。
店主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要不嫌寒碜,我这里还有两包花生米和几个茶鸡蛋。
也行也行。在灰暗的光线里,我看着店主给我捣弄出来两包花生米和几个茶鸡蛋,还有一瓶看不出什么牌子的烧酒。
这酒可以。店主说,镇上的人都喜欢喝这种酒。你别慌着掏钱,明天一起算,一起算。店主按住了我掏钱的手。我说好吧,明天一起算。回到客房时,我看到在我的画箱上整齐地摆放着五个造型奇特的面人,老人指了指那些面人说,那是送给你的。
我没有想到老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给我捏好了五个面人,这使我惊叹不已。我在老人的对面坐下来,老人的白发在日光灯下放着银色的光亮。我打开瓶盖,把酒斟到两只茶杯里。他端起一只朝我举了举说,年轻人,来,干杯。老人每喝一口,就放下酒杯捏了一个花生仁放在嘴里。我看到他还有一口很好用的牙齿。我说,你老的身体真行。
没几天的活头了。今天脱了鞋,说不准明天就穿不上了。
看你这身体,还有好寿延。
没想活这么大,偏偏又不让你死。我天天都觉得死就在脚下,就在我的前面,我一直想追上它,可它就是不停下来,一晃就是几十年,一晃他们已经死了几十年了。
谁。谁死了几十年了?
我的师傅和师母。
你的师傅和师母?
是呀,师母死在那片桃园里。那是个阴雨季节,桃园里到处都是烂掉的鲜桃,到处都是。师傅死在夏天里,那天师傅坐在月光里,吹着他的泥坝。
泥埙?
是呀,泥埙。这些日子,我常常能听到师傅吹出的泥埙声。
我见过那泥埙。
你见过?
那个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在那个深夜里,我和老人就民间艺术作了一次广泛的交谈。在我们的交谈中,那瓶酒变得越来越轻,我感到头脑发涨,有些支持不住了。可是老人仍在不停地叙说,到后来我一句也听不清了,老人的话语如日光灯的光亮充满了房间里的每一片空间。我在那片灯光里慢慢地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可那个时候,老人已经离开了。老人留给我的,是五个造型奇特的面人,那五个面人分别是:一个婴儿,一个少年,一个青年,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老年人。
我推开窗子,乡村清新的空气和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说话声一起涌进来,和室内污浊的空气混杂在一起,我静静地立在窗前,从楼上俯视着长长的街道,我企图从中看到那位老人的身影,但我失望了。我提着画箱和包裹来到楼下,向正在忙活着的店主询问老人的去向。
你说面人梁不是?店主停下手中的活,和我一起来到街上,他朝左边指了一下说,他往西去了。
我向他微笑一下,这时候我想起了琳。我发现老人行走的方向和琳的住所正好相反,这个情况的出现使得我犹豫不决。
没事的。店主朝我解释道,你准能找到他,只要你说面人梁,我们这一带没有人不认识他的。
我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要去找琳。
琳?
就是那个会剪窗花的姑娘。
店主笑了,说,你有喜事了?要结婚,想请她帮你剪窗花?
我也笑了,我没有否认他的这种说法,这里的人几乎都是这样同我谈论这个话题。
那你就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出了镇子看见一片桃园就到了,她和她妈就住在那片桃园里。
住在桃园里?
对,从我记事起她妈就住在那里。小时候,我第一次去桃园就是眼下这个季节,桃园里开满了桃花,琳她爹刚刚被人们从土里扒出来,他被砸死了。
是不是那个驼背老人?
就是他。他在挖胶泥。
挖胶泥?
对,用胶泥做泥泥狗,正在他弯腰挖胶泥的时候,上面的土突然塌了,他被闷死了。店主看着我说,这些年桃园好像没啥变化,春天里,夏天里,秋天里,她都在那儿捏泥泥狗,我们这一带进城赶庙会卖泥泥狗的,都是从她那儿学的手艺。除了冬天,没事的时候,我们这儿到处都是捶打胶泥的声音。
她不是光会剪窗花吗?
店主笑了笑说,你到底是外地人。这一带有谁不知道泥人杨?我刚才说的被砸死的泥人杨就是琳她爹。泥人杨和刚才那个捏面人的面人梁,还有琳的奶奶桃人刘,在我们这儿谁不知道?
桃人?
对,用桃核刻成的。我们镇上许多小孩子的手腕上,都带有那种用来避邪的桃人。桃人面人泥人在我们这一带可是三绝。
可是在那本日记里,父亲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一点。我告别了热情的店主,在前往桃园的路上,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由于精力过于集中,街道上的许多房屋和行人都被我忽略了。我回忆着日记里所描述的有关那些民间艺人的片断,设想着我那冷姨的形象,我在考虑那幅《头顶印花手巾的艺术家》是否还有重作的价值。由于材料的缺乏,我不得不靠想象来补充父亲日记中一些缺失的细节,用来疏通我的思路。由于阳光的出现,那本日记里所描述的故事在我的面前逐渐清晰起来,那天我在不知不觉之中走出了颍河镇,逐渐接近那个具有神秘色彩的我的冷姨和我的表妹琳所居住的桃园。
那个神秘的桃园最初来源于父亲那些断断续续的叙述,来源于我在创作那幅《弥荡着粉红色的桃园》时的种种幻想,桃园在我的想象里永远是一片浓重的粉红色。由于那个桃园的出现,长久以来我的幻想终于化成了事实。现在我立在初春的阳光里闻到了桃花的芬芳如同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接着我看到了一带粉红色的桃花,那鲜艳的桃花如阳光一样布满了我的视野。
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里,父亲怀抱冷姨穿过布满了弹坑和死尸的街道,同我一样慢慢地接近一片桃林,但那个时候父亲没有看到粉红色的桃花。那些开遍枝头的桃花被黑暗所笼罩。父亲只感到他的身子不断地擦过一些枝条,有一些湿漉漉的东西擦过他肿胀的脸,那些枝条和湿漉漉的东西的出现使父亲感到了劳累,他把神智不清的冷姨放在地上,一直坐在黑暗里等待着光明的到来。父亲坐在一片陌生的树林里,听着有流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听着风在他身边的树林里钻过去。他用手轻轻地揽着冷姨的身子,慢慢地睡着了。
那个清新的充满粉红色的早晨,父亲被鸟的叫声所惊醒。父亲在清冷的空气里感到了脸的疼痛。他的眼睛肿得几乎合成了一条缝,通过那条缝隙父亲看到了他的处境,起初他以为自己在一个梦境里,可是现实的不断重复使他恢复了理智。他站起身来,穿过一片桃树看到了一个茅草庵。父亲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草庵里没有人,只有一些简单的炊具和一张床,在那些东西上落满了尘土,因为战事的频繁,这里的主人舍弃了家园。父亲走进草庵,用衣袖拂去床上的尘土,而后回到外边把冷姨抱入庵内。父亲小心地把冷姨放在床上,拿起一个瓦盆走出庵子。那个清冷充满桃花芬芳的早晨,父亲手里提着淡红色的瓦盆穿过桃园,来到颍河边,河道里到处飘浮着淡淡的雾气,植物和野草泛出了淡淡的绿意。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鞋子踢打着满是露珠的草芽走下河岸。他先洗了一把脸,而后端了一盆清水回到了桃园。父亲用清水给冷姨擦脸,擦她身上的血迹。父亲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冷姨的肌体,他感到冷姨的肌体很热,热的烫手。她在发烧,父亲想。父亲从自己的褂子上撕下一条布,浸湿搭上冷姨的额头。父亲在桃园里寻找一些干树枝,用主人遗弃的火链子打火烧水,然后一口一口地送到冷姨的嘴里。父亲一接触冷姨的嘴就感到她的体温传到了他身上。在冷姨昏迷不醒的几天里,父亲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父亲从外边的桃枝上采摘了无数的花瓣,堆放在冷姨的身边,堆放在冷姨的脸前。冷姨的身子终日被新鲜的桃花所覆盖。
冷姨醒来的时候,阳光刚好穿过桃树的枝条射到草庵子里,照到冷姨的脸上。冷姨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看到阳光如条状地出现在她的眼前,灰白的烟雾在阳光里拂动。接着她看到了坐在她身边的父亲。
冷。父亲轻轻地叫道,你可醒了。说着父亲的手指滑过冷姨干裂的嘴唇,有泪水溢出父亲的眼眶落在冷姨的脸上。父亲说,三天了,你一直这样。父亲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冷姨怔怔地看着父亲,说,我在哪?冷姨的声音低弱而嘶哑。
桃园。
冷姨挣扎着坐起来,父亲忙扶着她说,躺下躺下,你不能动。
我要出去看看。
父亲说,好吧。父亲轻轻地抱起冷姨,说,你不能动,只有这样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父亲抱着冷姨走出草庵,来到了鲜花盛开的桃树之间。他的脚步滑过一寸寸肥沃的土地,身子穿过一片片清新的空间,桃树在他们的视线里一棵棵地闪过,最后他们来到了河边,清静的河道使他们的眼前突然开阔。冷姨说,你放我下来。冷姨虚弱的身子在春风里抖动,她拢了一下散在额头上的长发说,这是我姥爷家的桃园。
你姥爷家的桃园?
对,我姥爷家的桃园。
父亲感到意外。他转身重新看了一眼桃园,说,真没有想到。
咱们回去吧。冷姨说。
由于这种情况的出现,冷姨的精神得到了安慰,接下来,她的身体也很快恢复了正常。在那些春风浩荡的日子里,冷姨和父亲终日厮守在一起,由于人迹稀少,在夜晚,他们几乎都是赤身裸体躺在那张床上相拥而睡,战事和硝烟仿佛已经远离他们,他们仿佛生活在远古时代的伊甸园里。白天,他们用外公留下的工具翻耕树木之间的空地,那个时候桃花已经凋谢,枝头上转眼间已经出现了绿叶。夜间,他们就躺在外公的床上安息,有些时候他们一直睡到阳光照进草庵。一个同样晴朗的早晨,冷姨和父亲被一声又一声沉闷的接连不断的砍树声所惊醒,他们惺忪着眼睛相对而望,听着砍树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谁在砍树?父亲说。他们飞快地穿上衣服,来到草庵外边,他们看到有一个中年妇女坐在草庵的旁边,在她的身后放着一个包裹和一对条筐。那妇女听到脚步声慢慢地转过头来,冷姨脱口叫道,妈——
冷姨的母亲从地上站起来,她平静地说,睡醒了?
妈,冷姨说,你啥时候回来的?
后半夜。
谁在砍树?
你爹。
俺爹?俺爹在砍树?
冷姨再没有听到母亲说话,母亲看了我父亲一眼,就把条筐和包裹一件一件地挪进庵子里去。父亲站在许多年前的阳光里有些不知所措,突然出现的情况使他愣愣地立在那里。冷姨拉了他一把说,走。父亲跟着冷姨穿过几棵桃树,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在不远的树林里弯腰砍树,他手里持着一把刀背铁红的砍刀,一下又一下把刀刃砍进树身里,他面前的桃树已经伤痕累累。
冷姨朝他喊道,爹——
拿刀的中年人用力从树身上取下砍刀,转过身来。父亲看到那是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他立在那里,仿佛一座年代久远的雕像,他纷乱肮脏的头发下是一双充满红丝的眼睛,他的舌头走出来安慰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什么也没说。他拿起砍刀走向另一棵桃树,在树身前蹲下来,细心而认真地用刀砍着灰褐色的树身。
爹要捏泥人了。冷姨对父亲说。
捏泥人?那砍树干啥?
出桃胶。
出桃胶?
到了夏天,这些伤口上就会长满透明的桃胶,有了桃胶,就可以做染料,就可以染黑那些泥泥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