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最初认识泥人杨的那些日子里,黑脸汉子在寂静里砍遍了桃园里所有的桃树,砍刀吃进桃树的声音从早晨一直响到傍晚。吃过晚饭他在新铺的地铺上倒头就睡,粗壮的鼾声如雷一样在冷姨和父亲的听觉里响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那个黑脸汉子就扛着铁锨在桃树林的边缘挖坑取胶泥,到了下午,在桃树林里就响起了木棍捶打胶泥的声音。那些黄色的胶泥在黑脸汉子的木棒下慢慢地变得软和,而后做成不同形状的泥人和泥泥狗。
在黑脸汉子不停地捶打胶泥的日子里,冷姨感到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最初她感到恶心,接着老想吃点瓜果,吃点酸东西。在接近五月的一个上午,冷姨就用木棍敲打还没成熟的桃子,她的母亲在后面拦住了她。
那能吃吗?
冷姨不好意思地看了母亲一眼,说,我想吃,看着就好吃。
那你吃吧。冷姨的母亲看着冷姨拾起青桃在井边的木桶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冷姨把洗净的青桃放到嘴里咬一口,那桃又苦又涩,冷姨一口一口地吐出来。母亲朝她笑了。母亲抬头看看太阳,又望望挂满果子的桃树林说,用不了多久桃子就会熟的,你不要急。
在以后的日子里,冷姨的母亲就在泥人杨捶打胶泥的声音里悄悄地缝做婴儿的衣服,无边无际的黑夜向她展开的时候,她就在油灯下细心地缝做,有些时候她会不知不觉地来到我父亲和冷姨安歇的草庵子前默默地站立,听着从草庵子里传出的呼吸声。那个时候,在那片广阔的土地上到处充斥着麦子成熟后的焦躁气息。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父亲和冷姨帮着泥人杨把他捏好的各种各样的泥玩具亮在阳光下,傍晚的时候他们又把那些泥玩具收进庵子里。那些被晒干的哗哗作响的泥玩具都被放在一个穴子里,静静地立在角落里。桃子成熟的季节来临了,黑脸汉子不得不停下他手中的木棍,和家人收摘桃子。白天他和我的父亲把成熟的桃子用独轮车运到城里的酱菜厂去。缺油的车轴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尖声地叫着,黑脸汉子和我的父亲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父亲吃力地跟在黑脸汉子后面,看着他宽背上的汗水在阳光下如同乌金一样闪亮心里就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在漫长的路途中,黑脸汉子从来不同父亲说话。在傍晚来临的时候,父亲沉重如铅的脚步只有和欢跳的独轮车交谈。
那天晚上父亲和泥人杨接近桃园的时候,他们看到桃园的上空到处都弥荡着灰尘,从那里传来桃枝被折断的声音,他们匆匆地赶回桃园的时候,树林里到处都是面色灰黄的军人。这支番号不清的军队衣服破烂,军纪涣散,他们之中好多人的身上都打着肮脏的绷带,凝聚的血迹在上面涂出各种图案。这队战后溃败又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饥肠辘辘的军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扫荡了刚刚成熟的桃园。在桃园的土地上,到处都是绿色的桃叶和灰白的枝条,到处都是黄色的桃核和被被踩得稀烂的桃子。我的父亲和黑脸汉子推着疲惫的独轮车匆匆走过那些面目不清的军人,回到了草庵子前。父亲看到冷姨和她母亲筛糠般躲在庵子里。黑脸汉子什么也没说,他在庵子前坐下来,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一下一下地狠狠地折着。多年前那个黄昏降临的夏日的傍晚,桃园的主人默无声息地坐在久远的时光里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毁坏。当那支军队在黑夜降临之前离去的时候,桃园已经呈现出如同刚刚被一场冰雹袭击过的残酷景象。
在那些日子里,冷姨和我的父亲很少听到黑脸汉子讲话,冷姨的母亲也默默无语。他们跟着黑脸汉子不停地整理残破的桃园。他们把满地的桃核用篮子到河里淘净上面的桃肉,而后堆放在草庵前的空地上,高高的一堆如同黄色的坟墓。之后,冷姨的母亲在草庵子前坐下来,开始不停地用那些桃核雕刻各种传说中的神话人物或历史人物,她手中的刻刀走过桃核的表面,或走进桃核的内部,发出哧哧的叫声,这种艺术的语言在沉长的黑夜里慢慢地融进了冷姨和我父亲的血液。
在那支军纪涣散的队伍离开桃园的第六天傍晚,从南边的河道里走来了几个更加疲惫的散兵,他们穿过桃树林来到了草庵子前,向冷姨和父亲询问他们部队的去向。
已经走过五六天了。父亲说。
啥时候离开这里的?
天黑的时候。他们把俺的桃子全都吃完了。
桃子?为首的高个子望望周围的桃树说,这些龟孙!也不给他爷留几个。说完就有吐沫滑过他的喉头。其余的几个大兵也跟着叫骂起来。高个子对正在刻桃核的冷姨的母亲说,你们总得放一点,这么大的桃园,我就不信你们放的没有。
没有,一个也没有,全被他们糟蹋了。冷姨的母亲停下手中的刻刀朝那堆桃核指了指说。
我不信,这么大个桃园。
黑脸汉子生气了,说,不信你去翻。
高个子说,这可是你说的。他朝身后的士兵说,翻。
话声一落,两个士兵就窜进草庵里,捣弄了一阵又两手空空地出来了,其中一个说,排长,真的没有。
高个子用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说,日他奶奶,这么大个桃园,我就不信没有留下一个桃!都找,都去树上找。士兵们就散到桃园里去寻找桃子。高个子对黑脸汉子拍了拍腰上的枪说,也得给我们兄弟弄点吃的呀,走了一天的路,日他奶奶,都快饿死了。
冷姨的父亲不情愿地对冷姨的母亲说,还有多少面?烙几个馍吧。
冷姨的母亲停下手中的刻刀,起身和冷姨一块去给那几个大兵烙馍。面已经剩余的不多,在他们烙馍的时候,那些出去寻找桃子的士兵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个个双手空空。由于天空开始暗淡的缘故,他们分辨不出残留在桃叶之中的桃子。高个子愤愤不平地说,日他奶奶,这么大个桃园,总得有。说完他又对身边的黑脸汉子和我父亲说,你们总得放的有。
冷姨的父亲说,你这人咋这样,有了能不叫你吃?
高个子嘟嘟囔囔地说,日他奶奶,这么大个桃园,却吃不到一个桃子。黑夜慢慢地在他们四周降临,桃园渐渐地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冷姨和她母亲一个烙馍一个烧鏊子,黄白的火焰从鏊子的四周窜出来,映红了冷姨的脸。她们一边烙馍,那几个大兵一边吃着,这边刚刚烙完,烙馍就一个也没有了。高个子说,咋不烙了?
冷姨的母亲说,没有面了。
日他奶奶,桃没吃上一个,肚子也不叫填饱,我日他奶奶。
冷姨的母亲拿擀杖的手停在半空中说,你这人咋这样,你吃了喝了,还……
她还没有说完,就听一声枪响,那枪声来得很突然,她没有弄明白是谁开的枪,就一头倒在地上,鲜血从她的胸上涌出来,淌到鏊子下的火堆里去,发出哧哧的声响。
一九四七年的枪声穿越了四十六年的时空响在我现在的感觉里,我立在开满粉红色的桃园里,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个牧羊的少年,我走过去向他寻问琳的住所。那个牧羊的孩子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哨子,然后对我说,你跟我来。我手提画箱,像那些听话的羊儿一样跟在他的身后。在接近琳的住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当年的画箱。父亲那只朱红色的画箱在他的日记里下落不明。按照我的猜想,父亲的那只油画箱一准忘在了那间充满红光的耳房里。父亲当年走进这片桃园里的时候手里没有油画箱,他的怀抱里只躺着一个名叫冷的姑娘,我现在的情景和他有着很大的不同。我手提画箱跟着那个牧童在阳光下来到了琳和她母亲的住所。这里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草庵,代替草庵的是三间有些陈旧的草房,在草房的门口,我看到了昨天在镇子里见到的那位黑衣老太太。牧羊的孩子对我说,这就是她妈。
突然出现的情景使我惊愕不已。我手中的画箱脱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原来我昨天见到的黑衣老太,就是我的冷姨。
已经苍老的冷姨停下她手中的刻刀,平静地对我说,过来吧。
我几乎是颤抖着走到冷姨的身边,在一只木凳上坐下来。我坐在她的膝前,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腿上。老人用枯老如树皮一样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她颤抖的声音如一只刚会飞翔的小鸟从她嘴里滑出来,你爹的事我知道了,琳一回来就给我说了。琳不说,我也有感应,那些阴雨的日子,我躺在床上就听见外边有沙沙的脚步声,我拄着拐杖来到门口,看着桃园,没有一个人,可是那脚步声不停地在我的耳边走动,那脚步声我熟悉,我就对他说,要来你就过来吧。说完,那脚步声就没有了,我知道是他来了,是你爹看我来了……
我看到有泪水从冷姨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来,滴落在她黑色的褂子上。
琳呢?
她去南方了。
去南方了?
她等了你一夜,今天天不亮就和代表团到南方去了。
由于那位捏面人的老人的出现,我错过了在桃园会见琳的机会。我说,她给你说起过剪纸和日记的事吗?
没有,她啥都没说。冷姨把手伸出来又一次抚摸我的脸,她说,你和你爹的声音一点也不一样,要不,昨天我咋会听不出来呢?
你昨天怎么在镇子里?
那是你琳妹的新家。她总是忙,我有好多日子没有听到她剪纸的声音了。
老人说着又拿起放在她腿上的桃核和刻刀,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刻着桃核,她几乎连看也不看,那刻刀就在她手里走动,没想到她这么大年纪手劲还这么好。
你一直这样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