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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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飘失的声音(5)

你紧紧地拉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进了大门。大门的里边是一条两边长满了树木的甬道,随后我们又穿过一道圆门,来到了一幢大楼前。楼里静悄悄的,只有前厅里亮着灯光。通过楼前的玻璃门我看到通往楼里去的大门从里边锁上了。那个时候我回头看看你,你害怕地哆嗦成一团。你说,谭渔,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旅社。我回头朝远处看了看,院子里长着许多高大的树,树的外侧好像是一个很深的大沟,这座房子就仿佛建造在沟沿上,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说实话,我也有些害怕,可我是个男人,如果……我就用力地拍打着楼门,我一直拍打了许久,才听到从里面传出一个暗哑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坟墓里传出来的一样,阴森森的,听得我的后背都一紧一紧的。我们看到在灯光里出现了一个驼背老人,他驼着小山一样的背为我们打开门,放我们进去。他说,都什么时候了。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但是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们跟着他来到住宿登记室里,他把一个本子递给我说,你们是来考试的?

是的。我顺着他的话说,来考试的。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他问话的意思。

他说,这幢楼里很久就没有住过客人了,偶尔来一个也是你们来考试的。他说完又说,怎么,党校关门了?

我说,是的。我猜想这附近可能有一所党校。

他说,你们的结婚证呢?

我说,我们忘记带了。

老人艰难地抬起头来看我一眼说,这没办法,你们只有分开住了,这是规定。

我说,那好吧,你就给我们开两间房子吧。说着我从兜里掏出一张钱来放在桌子上。老人开完票撕下来一张递给我,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串钥匙对我们说,走。

我们跟着驼背老人一直来到五楼。在五楼,他打开了通往走廊的门,或许是长久没有使用的缘故,老人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那对门推开。在走廊里,借着从外边映进来的灯光,我看到走廊的左侧是一排铁窗子,有一扇窗子没关好,从外边钻进来的风发出呼呼的声响。在微弱的光亮里,我看到那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右侧是许多关闭的房门,驼背老人为我们打开了两间相邻的房门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老人下楼去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弱下去,最后走廊里恢复了平静,只有风吹打得窗子呱咚呱咚地响,还有从远处传来的经久不息的隆隆声,走廊里变得阴森可怕,你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你说,我怕。

我哆嗦着说,别怕。我把你带进一个房间里,反身把房门死死地关上了。

杨玉,你还记得那个潮湿的房间吗?是的,一切是那样的潮湿,被褥,空气,还有声音。在我们的四周到处都在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我们在惊恐里查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这个房间太简陋了,除了两床被子什么也没有,没有茶瓶,没有茶杯,甚至连拖鞋也没有。可是,我们还需要什么呢,杨玉,在我们惊恐过后,在我们渐渐平静下来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我们岩浆一般的激情,杨玉,我们还需要什么呢?在那陌生之地,难道有我们两个火一般燃烧的肌体还不够吗?我们还需要什么呢?你不觉得在那个雨夜里我做的很出色吗?我不像个男人吗?你在我的身下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尖叫,可是你的尖叫声很快就被四周涌来的声音给吞没了,那些声音在我们的感觉里离我们却是那样的遥远,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们听到的只是我们自己的喘息声,在那些潮湿的被子里我们大汗淋漓,我们仿佛掉进了一口深深的泥潭里,我们在那口泥潭里越陷越深,最后我们被淹没了……杨玉,在我们最初相识的夜晚里我们被我们人类本有的欲望之火熔化了,可是我们相互又了解多少呢?你只靠一本《孤独者》走进我的生活,可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那个时候我们相识还不到一天的时间,我们就那样大汗淋漓地被我们的欲望之火烤化了……我们在那个陌生之地相拥着沉沉地入睡,在梦里,我们分别记起了一些离我们十分遥远的往事。

在夜间,我们被窗子的呱咚声所惊醒,在灯光里我们看到墨绿色的窗帘被风高高地扬起,像一面梦中的旗帜发出呼呼哒哒的声响。我们房间的窗子什么时候开的?是谁打开的窗子?你看着我说。

我说,或许是风吧。

我起身下床把窗子关好,那墨绿色的窗帘才肯平静下来,可是我们再也没能入睡,我们听着窗外的风在楼外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还有更远处的经久不息的隆隆声,那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呢?

好像是水吧。

是水吗?

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我们感到迷惘。我们在这种声音里又开始做爱,我们几乎用光了自己的力气,最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望着斑斑驳驳的天花板倾听那种陌生的声音。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不知道。

停了一会儿我说,或许是肉体的撞击声吧。

你说,可能是。尔后你搂着我脖子说,你真的很像个男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还不明白?因为你让我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

噢,我说,我明白了。说完我又揭竿而起,又开始在一片白光之上耕作。在你不停的呻吟声里,黎明悄然而至,整个世界又开始歇息后的骚动,而我却在从窗子里射进来的晨光里昏昏地入睡。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中午。我翻了一下身,可是我身边已经没有了你。杨玉,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急忙起身来到走廊里,在那里,我企图看到你的身影。但是走廊里什么也没有,通过走廊左侧的窗子我看到了一条河,是那条你曾经给我讲过的河流,她的名字叫颍河。接着我看到了那座横在河上的水闸,看到从水间里飞泻而下的白色的瀑布,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夜间那种隆隆的声音的来源,也突然间明白了我身在何处。三年前我曾经在这地处偏僻的大闸宾馆开过一次笔会,就是在那次笔会上我开始写那本题为《孤独者》的长篇小说的,在这里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把楼下的那条河那座闸像熟悉自己的身子一样熟悉了一遍,可是在昨天夜里我怎么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那天夜里我们并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可是在我的思想里,在我的感觉里,我怎么老觉得咱们曾经一起乘车去过一个陌生的城市呢?杨玉,你在哪?我多想把这一切告诉你,可是你在哪儿?我匆匆忙忙地来到楼下的登记室里,接替那个驼背老人的是一个身材消瘦脸上长了一块胎记的女人。三年前我在这里写小说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三年过去了她仍旧在这里,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是谁,她有些惊喜地叫道,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对她笑了一下说,你见到一个女人了吗?

女人。

对。有三十多岁。

没有,我来这儿接班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我没有见到一个人。你知道我们这是颍河管理处的宾馆,只有到夏季的时候才有人来住。

那个时候我没有心思听那个多嘴的女人饶舌,我想给你打个传呼,可是我把你的传呼号忘在了办公室里。我想了一下,就给我的那位满脸虚肿的同事打了一个电话。我那个同事一听是我就在电话里叫道,你跑哪儿去了?我们找你都快找反了。

找我什么事儿?

他说,省电视台的来车接你,让你去改本子,都在这儿等了你两个小时了。你现在在哪?

我迟疑了一下,才说出了我所在的准确位置。二十分钟后我就坐车进了省城。我在省城一住就是二十天,这之间我曾给你打过无数次传呼,可是我把你的传呼号给忘了,我只知道前边的几位数:127168,可是后面的几位数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大概是这样几个数字:5,6,7,0。可是这几个数字应该怎样排列才是你的传呼号呢? 我不知道, 我曾经按我的设想给你这样列排:0567,0657,0756,0765,5067,5607,5670,5760……

可是我从来没有排对过。等我从省城回来我才在桌子上找到了你的传呼号,我立刻和你联系,可是电话里却说由于你的传呼因欠费已经停机。我又立刻骑车来到那个名叫雅倩的美容店。我一路风尘地走进你的店里,接待我的是一个满眼红丝的女人,那眼睛里的红丝显然是夜间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但她很热情。她有些肉麻地对我说,大哥,你洗面吗?

我说,我不洗面。

那你按摩吗?

我也不按摩。我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来找我吗?

不是,我找杨玉。

杨玉?杨玉是谁?

就是你们的老板娘。

你别开玩笑了,我就是老板娘。

你就是老板娘?我又打量了她一下,我说,你不是。

我为什么不是?我接这个店子都快半个月了。

噢……你是刚刚把这个店子接过来?

怎么,你不信?

我说,我信。我对她笑了一下就退了出来,她追到门口骂了我一句,神经病。

但我没有同她一般见识,我没有理她,因为我还要去找杨玉。之后,我又来到了火车站东边的邮电局,在你的工作间里,我一进门就看到了那把你忘在那里的红雨伞,看到那把红雨伞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个正在工作的头发纷乱的女人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找谁?

我说,我找杨玉。

杨玉?那个女人用疑问的目光看着我说,我们这儿没有杨玉。

我说,怎么没有。我指了一下放在椅子边的红雨伞说,这把伞就是她的。

那个女人似乎有些明白了,你说这把雨伞是她的?是的,我说,二十天前的一个夜晚我同她一块儿来过这里。

二十天前?你不是在说胡话吧,这是别人刚刚放在这儿的,你没有看见外边下着雨吗?

那这雨伞……

我们局里的每一个女人几乎都有一把这样的红雨伞,那是我们发的劳保用品。

我愣在那里,我说,她确实在这里上班。

那个女人说,不可能,别说我们科里,就是我们局里也没有人叫杨玉,肯定没有这样一个人。

……

是呀,杨玉,现在我该怎样向你陈述我当时失望而孤独的心情呢,在那个阴雨连绵的季节里我几乎问遍了你们局里所有的人,可是他们都说没有一个名叫杨玉的女人。在茫茫的秋雨里我独自一人沿着那天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慢慢地行走,最后我来到了火车站前边的那条新修的道路上,我久久地站在那里,在雨水里我看到了一棵挂满了黄叶的杨树,那棵苍老的杨树在风雨中独自哭泣,我听到了它的哭泣声是那样的凄伤,像雨水一样模糊了我的视线,堵塞了我的耳孔,然后又慢慢地变弱……

1997年6月作。

原载《广州文艺》199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