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电话打通了,但是没人接。我从桌子上拿起一支钢笔,在那个电话号码下划了一道。接着又打第四个电话。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女人,那个女人一开口就说,是阿帆吗?想死我了,你咋才来电话?我一个下午都在等你。
我说,我不是阿帆。电话里的女人说,不是阿帆?骗我!你一说话我就知道你是阿帆,你捏腔拿调我也听得出来,你快过来吧。我都想死你了。我说,不,我真不是阿帆。电话里的女人说,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我去找别的男人,我真去找……
我打断她的话说,你是陈平吗?电话里的女人说,陈平?谁是陈平。她的声音变得生硬起来,她说,放屁!叭地一下就把电话断了。
我怔怔地坐在那里,听着话筒里的蜂鸣不停地响着,半天才回过神来,我迟疑了一下,又拨通了第五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很和气,他说,你找谁?我说,我找陈平。他说,噢,你是陈平的朋友吧?我说是的。他说,你好久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了吧?我说是的。他说这就对了,她到海南已经快有一年了,她走后就把这个电话留给了我。我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那男人说,她最初去了海口的一所大学,不过前天我听朋友说,她最近又换了一个单位,是报社什么地方,具体我也说不太清楚。你是知道的,她这人是不会安分的,今年都四十多岁了还单身过着,很新派是不是……那个男人还想继续给我说下去,但我把电话压住了。
接着我又拨了下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女人说,你找谁呀?我说我找陈平。女人说,陈平?她不在家,去和她朋友看电影去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我是她母亲,你有事可以给我说。我说就这吧。我就把电话压住了,又往下拨,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说,你找谁?我说我找陈平。那个女人一听说找陈平声音就有些凄伤,她说,我姐已经不在了,她一个月前就去世了……说着就抽泣起来。我心里一沉,我脱口叫道,她死了?那女孩说,爸,有人打电话找我姐,电话里远远的有个男人说,谁找你姐……我没等他过来接电话就压住了,我心里想,这个也不是。接下来我不停地往下打,可是打到第十六个陈平的时候我也没有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我失望了,除去有两个电话没人接外,其余的都不是我要找的陈平。我看着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感到很累。我站起来,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在马桶上蹲了一回,站起来又感到很饿。我到厨房里草草地吃了一些东西,就回到卧室里,在床上躺下来,我这才想起一天来我马不停蹄地去寻找陈平,竟没有一刻坐下来歇一歇,陈平,你在哪儿?你让我找的好苦呀!你在哪儿?这些年里,你吃了很多的苦吗?我想着想着又坐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陈平的模样,我用笔在纸上凭记忆又画了一张陈平的像,可是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是我记忆中的情人。我就在心里叫道,陈平,你在哪儿?想着想着我又记起那两个没人接的电话,我想,或许现在她已经回来了。我又试着去拨那两个没有人接的电话。
第一个打通了,没人接,第二个打通了,仍旧没人接。我很失望,就在床上躺下来,可还是睡不着,最后我就翻起那本《而已集》来。一页一页地翻,一页一页地看,鲁迅老先生在一九二七年说的一些话如云一样在我的视线里涌过。那一年身体瘦削的鲁老先生住在一间西晒的阁楼上,身上起满了痱子,但他仍旧在不停地发着一些言论,仍旧在春天里到黄花岗去扫墓,去黄埔军校演讲,去广州的知用中学对中学生们讲一些有关读书的事情。那一年的冬季他从广州回到上海,对未来作了一些预言。鲁迅说,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鲁迅说,人类的悲观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鲁迅后来又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鲁迅说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鲁迅站在一九二七年的讲台上,絮絮叨叨地对我讲着一些陈旧的话题,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九
他就是鲁迅?
是的,我对陈平肯定地说。鲁迅正站在高高的讲台上演讲,但听不清他说些什么。讲着讲着,天下起雨来,众人一哄而散,鲁迅也不知了去向。我拉着陈平在风雨里走,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座坟边,坟边有一株桃树,一株柳树。或许是春天的时候,桃树和柳树的枝头上涂满了生机。又看,树后面是一间茅棚,我们一块走进去,看到茅棚里有一张床,再看身边的陈平时,她已经变得赤裸裸地,不知什么时候她脱光了衣裳,她似乎有些怕羞地用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嘴里却在不停地叫,哥哥,哥哥。我走过去,把她抱起来,而后放到床上,我们拥抱在一起并在床上做爱,正要达到高潮处,突然电话铃响了。我一个机灵坐起来,看到有阳光已经穿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电话铃仍在响,我惺忪着眼睛走过去,我一听就知道电话是精神病医生打进来的。精神病医生说,她出事了。
谁出事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说,谁?
刘岚。
刘岚?哦,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我说,她咋了?
她用水果刀切断了自己的静脉。
我的天哪,她现在在哪?
在医院里,外科急救室。
她危险吗?
是的。哎,我问你一个问题。
我说,你说。
你对她家不是很熟吗?
我说是的,很熟。
那她的母亲姓啥?
她母亲?我想想,她母亲姓刘,对,她母亲也姓刘,叫刘景华。
这就对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她很可能就是当年的陈平,在她离开你之后她就随了她舅舅的姓……
我一下傻在那里,像被谁当头打了一棒,话筒从我的手里脱落下去,我的天哪,她就是陈平,她真的是陈平,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她会随她舅舅的姓呢,我的天哪……我发疯一样往楼下跑,在大街上我伸手拦了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快,医院。那个时候我的脸色一定像土片一样黄。
司机说,什么医院?
纬三路医院,纬三路上的那家医院。由于紧张,我竟记不起那所医院的名字来。司机很快就把我送到我见天路过的那家医院,我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外科急救室,但那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抢救的情景,只有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正在拖地,我说,人哩?
谁?她停住手,立在那儿看着我。
那个女人呢?
哪个女人?
那个割了自己静脉的女人,她不是被送到这儿抢救了吗?
哦,是呀。女护士平静地说,那个脸上带疤的女人吗?
是她,就是她。
送走了。
送走了?送哪儿去了?
太平间。
我感到一阵眩晕,我有些站立不住,我忙扶住身边的门框。我在恍惚之中离开了急救室,我沿着两边长满绿色冬青的甬道往门诊大楼后面去,我穿过住院部,精神麻木地走向那一溜小平房,在那排小平房前我看到了一群人,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从人群里传过来,在人群里我看到了那个红皮肤老头儿,他的手里提着一把黄铜钥匙,或许他刚刚用它们之中的一把打开某个太平间的门。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走过来,他们和我擦肩而过,我闻到了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来苏儿气味。随后,我又看到了戴着金丝眼镜的精神病医生,他没有穿白大褂,他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或者以死者家属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让你受惊了。
我一时没有弄清他话里的含意,那个时候我的脸色一定非常苍白,听着从太平间那边传来的哭泣声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我说,陈平。
就这时精神病医生小声地对我说了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话,他说,她不是陈平。
我愣住了,我用泪水汪汪的目光望着他,你说啥?
你不是说陈平的父亲和母亲在二十一年前就死了吗?
对呀。
精神病医生说,你看看那两位老人,他们就是刘岚的亲生父母。
我看着那个哭泣的老太太和站在一旁陪她落泪的老头儿,突然明白了精神病医生说的话。精神病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咱们走吧。
我就跟在他的后面走,连想都没想,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觉轻松了许多。精神病医生一边走一边对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也说不上是什么故事,是一件事,这是我从一份报纸上看到的。
有一个和蔼诚实的出纳员,他人缘很好。有一天下班后他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带着一把刀子。次日早晨,人们发现他割腕自杀了。人家随即发现他私自挪用了数万元银行基金。朋友们不相信这个人会做出这种事儿。过了两星期,事情有了新发展。人家发现他曾经与一个女人私通,原来人们以为他是挪用了银行的钱,经不起良心的自责而自杀了,因为他起先向诱惑让步,后来又懊悔不已,这样自杀虽然凄惨也是最适当的后果。但是在出现个女人之后人们对他自杀的简单解释开始有了变化。一个有了家庭的正经男人如果牵涉到不道德的男女关系,他就没有了荣誉心,或者说他要养活那女人需要钱,真正杀害他的是那个女人,这是人们当时的另一种说法,但是,为什么性会使他无力抵挡金钱的诱惑呢?其实,他的朋友知道在他二十年的婚姻生活里,他一直因为妻子的性冷淡而感不到满足。这样一来,就有人说,这是他妻子的错,她太冷酷无情。但这种解释也不健全,他为什么要和这个女人结婚?难道他不能改变他的情感反应吗?为什么要坚持忍受二十年的痛苦?这时他的一个挚友说出了另一种情况,他说,你们都不懂他的母亲,她冷酷至极,她看钱比看孩子重。是她母亲为了钱才导致了这场婚姻……
精神病医生突然止住了他的话语,我们这时已经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口,纬三路上正是上班的高峰,车和人像流淌的一样,但我仍旧沉在精神病医生对我所讲的故事里,精神病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像一个长者用考问的口气问我说,你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吗?
他说着朝开过的一辆的士招了招手,那辆的士停下来。他拉开车门然后看着我说,我们对这件事一步一步地推演,最初的那个解释或者结论是多么的肤浅和错误,你说是不是?
医生并没有等待我对他话的反映就坐进车里,咚地一下关上门,然后对我摆了摆手,的士就开走了。我站在那里看着那辆的士混进车流,片刻就消失了。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陈平。陈平,你就在这个城市里吗?你就在这人流里吗?我要找到你,我一定要找到你,可是我到哪里去找你呢?这时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儿,想起了他居住的那个空荡荡的透着凉气的旧仓库,老头儿,你能帮助我找到那本旧书的主人吗?
我这样想着,就汇进了流动的人群里,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再次找到那个老头儿,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昨天我是走的哪一条路才到达那所空荡荡的旧仓库的。
1995年10月。
原载《山花》3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