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个?女人更加高兴,她说,加上老黄家的人就快一桌了。说完转身小跑起来,她的脚步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转眼就挤进路边的门里不见了。在木门的上方讨债者看到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字:路西饭店。讨债者怔怔地站着,他一边看着牌子下的那排木门缝里冒着的热气一边想,怪了,我刚才咋就没有看到这个饭庄呢?在讨债者以往的记忆里,老黄家附近并没有饭庄和这样一个开饭庄的女人。这就怪了,讨债者想着沿着胡同往里走,那几个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几排脚步留在雪地上。老黄在家吗?这回千万别再扑个空。讨债者想。自从今年的夏季讨债者把几车大蒜卖到老黄的脱水厂里之后,他每次来都赶上老黄外出去要账。老黄脱水厂里生产出来的大量的蒜片都卖到沿海的一些城市里去了。在讨债者的想象里那个身材瘦弱却有些非凡智慧的生意人整天在外奔波,每次来讨债者都会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祷告能让他赶上老黄在家,可是他每次来老黄都不在家,他不是去了泉州就是去了青岛,不是去了宁波就是去了威海,老黄好像是在有意躲开他似的。讨债者想,我有什么可躲的呢?不就是一两万块钱吗?这在你老黄还能不是九牛一毛吗?老黄,你要是还不在家可你可苦了我了,老黄,我种的一季蒜还有我掏钱收的蒜都给你了,我把我的家底都押在这上面了,老黄,为了这蒜钱我都快妻离子散了!老黄,我都快家破人亡了!老黄,你真想逼疯我吗?讨债者想,这回你不回来我就不走了!讨债者每次来都是这样下决心,可是他每次都等得心急火燎,直到自己再也住不下去。讨债者对老黄的大屁股女人说,下次吧,下次再来。讨债者想,这回再见不着你,拿不到钱我就准备吊死在你家门口,老黄!讨债者沿着胡同往前走,他看到那口夏季里长满了浮萍草的水坑现在已经干涸,深深的坑底上落满了积雪。接着,讨债者就看到了老黄家的那片柿树园。在秋天里,讨债者记得这些柿树上结满了橘红色的柿子,老黄他爹腰里系着大带子手里举着一根老长的竹竿扬着他的秃头往网里套柿子。秃老头扬疼了脖子就停下来对正在帮他收柿子的讨债者说,老孙,你下次来就能吃到我用柿子酿制的果醋了。讨债者在心里骂道,老秃驴,还想让我等到下次吗?这回拿不到钱我就不走了。他一边这样在心里说着脑海里就浮现出故乡的田园,想着那等他收获的秋庄稼和他那满脸企盼的孩子和老婆。讨债者一边在雪地上行走一边望着那园子铁色的树木,心里想,还真让这个老秃驴说中了,我还真得来吃他酿制的果醋了。
讨债者在这年的第一场大雪里沿着纷乱的脚印在灰暗的天色下逐渐接近老黄的家。当他来到老黄家那高大的门楼下的时候,那三个穿雨衣的人正在敲门。这会儿那三个人都摘掉了头上戴着的雨帽,但他们的面孔仍然模糊不清,那两个男人的区别就是一个戴着眼镜一个没有戴眼镜,但那个矮个子女人却长得小巧而眉目清秀,她站在那两个皮肤干燥的男人面前仿佛是一朵粉红的花儿。讨债者有些不安地立在他们身后,他被两个男人模糊不清的目光看得抬不起头来,他只好摘下头上的帽子去抽打背上的雪,同时他还听到了那条狼狗的叫声。讨债者见过这条狗,这条狗眼光发绿耳朵直竖虎视眈眈立在院子里让人发抖。这时,讨债者听到院子里有一个男人的咳嗽声。是老黄吗?好得是老黄吧。讨债者这样祈祷着,就听门足发出了吃重而沉闷的叽扭声,讨债者隔着几个人头之间的缝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秃老头。
来了?秃老头说。
那个女人说,这是黄厂长的家吗?
是哩是哩,你们从哪儿来?
那个小巧的女人又说,我们是县外贸局的。
外贸局?
是的,戴眼镜的男人说,我们是来给黄厂长订明年的蒜片出口合同的。
哦,是这样。进来吧,进来吧。秃老头把门拉大些,又朝身后汪叫着的狼狗喝了一声,那狗就止住了叫声。讨债者随他们走进去,那个没戴眼镜的男人就惊叫起来,哎,这狗恁大。
秃老头有些得意,他一边关门一边回头说,比一个人吃的还多哩。
真是一条好狗。戴眼镜的男人也称赞道。那条狼狗在雪地里抖了一下身子,转身钻进狗窝里去了。它脖子里的锁链在雪地上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
小巧的女人一边走一边对秃老头说,你老人家真是好福气呀,看这楼盖的,院墙打的,铁桶一般。那两个男人也应和着说,就是就是。秃老头显得高兴,他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把众人让到屋里。由于天阴,屋里的光线很暗淡。秃老头走到门后叭地一下拉亮了灯。几个人站在客厅里四处看望,随后脱了雨衣,落了座。秃老头又是拿烟又是倒茶。那小巧的女人说,别忙别忙,都不是外人。
秃老头说,那是,能来这儿的都不是外人。
女人说,黄厂长呢?
他去大连了。
去大连了?讨债者忍不住脱口而出,他看到那个没戴眼镜的男人盯了他一眼,随后站起来,拉一拉他后背的衣服,把他腰里那把手枪盖住了。讨债者看到那个男人有意做给他看的这个动作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就不敢言语了。
秃老头说,是哩,去要账了。有二十吨的蒜片卖到那里,不知为啥一直没有使回来钱。
女人说,外边该的账多吗?
秃老头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成年不在家,到处去要账,山南海北的去要账。
小巧的女人笑了笑说,你真有福呀,有这么个有本事的儿子。
啥本事吔,秃老头说,我经常给他唠叨,弄恁大事干啥?够吃的算了。
戴眼镜的男人说,你老这是说风凉话。
不戴眼镜的男人也说,就是,谁不眼气老黄呢?
正说着,从里间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哭叫声。秃老头说,孙女儿醒了。他站起来就往里间走,一会儿抱出来一个有两三岁的小女孩。
女人说,这是你孙女儿?
秃老头说,孙女儿。
她是老几呀?
老四。
这时戴眼镜的男人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架照相机,他对秃老头说,来,老人家,抱着孙女坐好,我给你们照张相。
秃老头说,照啥相,不照不照。还没等他说完,就见闪光灯一亮就照上了。眼镜一连照了几张才停住,秃老头说,算了,照两张算了。
小巧的女人说,那仨孩子呢?
秃老头说,大的在城里上高中,二的在镇里上中学,三孩子去她姥娘家了。
哦,女人说,真是四个,这在城里可不行。独生子女,多一个都不行。
秃老头说,那是那是,城里管的严,乡下就不同了,有钱就能多生一个。哎,秃老头突然警觉起来,你们到底是干啥的?
女人说,外贸局,专管出口的。说完他们几个都笑了。
秃老头说,也管蒜片吗?
小巧的女人说,管,这不,我们这次来,就是准备给黄厂长订合同的。
正说着,听到外边有人敲门。秃老头说,你们先坐,我看是谁。秃老头抱着孩子一走出屋子,那三个男女就对视了一下。戴眼镜的男人小声说,这回拿准了。讨债者看到那个小巧的女人伸出三个指头悄声地说,不能少于这个数,不然,咱就抓人。没戴眼镜的男人说,抓谁?抓这老头吗?女人说,不中,要抓抓老黄,抓不住老黄抓他女人。
讨债者一听心里就嗵嗵地直跳,老黄呀,你这会儿千万可别回来,这会儿有人等着抓你哩,要是把你一抓走,我还找谁去要钱?这几个人到底是干啥的?是搞计划生育的吧?讨债者想,说不准,搞计划生育的会不知道老黄的家?搞计划生育的还带着枪?不像不像。税务局哩?税务局里罚什么款?外贸局?肯定不是外贸局!讨债者想,他们几个骗人的。可是他们是什么人呢?讨债者明白这三个陌生人跟那张地图有关,那个画图的人一定跟老黄有仇,或者是老黄还不上别人的钱,人家就把老黄给告下了。这几个人说不准是法院的?是的,肯定是法院哩,他们是来抓老黄归案的!
讨债者正这样想着,就听秃老头在屋外跟一个人说话,一听沙哑的声音讨债者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秃老头说,我没叫菜呀。
沙哑的声音说,这还用你去叫吗?你没看家里来客人了吗?来了客人就该吃饭是不是?这还用你老人家去叫吗?说着,那个头发纷乱的女人已经出现在屋子里,她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回头对跟过来的秃老头说,上你家来的都是客人是不是?客人来了哪有不吃饭的道理?那个大眼角里挂着一对金黄色眼屎的女人双手托着一托板凉菜对众人说,下雪天,你们几个大老远的跑来,总得先喝几杯烧酒暖暖身子吧。
秃老头一脸的铅灰,他不高兴地说,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女人沙哑着声音说,看你老说哩,我的生意还不是你的生意?你的客人还不是我的客人?这点忙我还不应该帮吗?她一边往茶几上放酒菜餐具一边对众人说,你们来了,也没啥好的,先送几个凉菜喝着,热菜一会儿就送来。说完,就一扭一扭地出去。
没戴眼镜的男人说,哎呀,这真是服务到家。他一边搓着手一边盯着茶几上的菜说,你别说,一看到酒我身上还真有些哆嗦哩。
秃老头说,别哆嗦,喝点吧,喝点暖和暖和。
小巧的女人对秃老头说,那俺就不客气了。说着他们把屁股底下的沙发往前拢拢,眼镜朝讨债者说,你也来吧。讨债者这才敢往前靠了靠,他也有些饥饿和寒冷了。讨债者朝秃老头说,你也坐吧。讨债者很想让秃老头认出他来,让他明白他跟这几个人不是一伙的。可是秃老头似乎沉溺在那个声音沙哑的女人带给他的烦恼里,他一直没往他脸上看。小巧的女人也说,你也坐下来吧。
秃老头说,吃吧吃吧,我得哄孙女儿睡觉呢。
女人说,孩子他妈呢?
秃老头说,也去大连了。前天她爸从大连打来电话,让她妈去接他。
女人说,你说黄厂长这两天就回来?
说不准,但愿他能早一天回来。秃老头说,你们吃吧,我哄小妮睡觉。说着就抱着孙女儿走出去。
眼镜悄悄地说,还抓不抓?
女人说,抓谁?人都不在家。这事先放放,吃了饭再定。
中,咱吃。两个男人应和道。仨人一开杯就上了劲,特别是那小巧的女人,她的酒量真让讨债者大吃一惊,拳也划的好,看得讨债者有些眼花缭乱。讨债者想,乖乖,这真是女中豪杰,我算长了见识了。讨债者想,老黄,这会儿你可千万别回来呀,这仨人在你家里吃着你的喝着你的还准备抓你呢!那个大屁股女人去接老黄都两三天了,要是这会儿回来了怎么办?一回来他们抓起来他就走,老黄一走我还给谁去要钱?我得出去给秃老头报报信儿,老黄就是这会儿回到颍河镇也不能让他回家来。讨债者这样想着就站起来,他小声地对眼镜说,我去解个手。说完就离开了酒席。讨债者来到院子里,大雪仍然没有小下来的意思。讨债者叹口气心里说,这雪,早不下晚不下,哎——可是他在院子里并没有看到秃老头,他抬头看了看楼上,就从左边的楼梯上了楼,在楼上的一间房子里讨债者果然找到了秃老头。秃老头怀抱着孙女儿似乎沉浸在伤感里,讨债者走过去叫了一声,大爷。
秃老头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讨债者说,是我呀,大爷。讨债者走到秃老头面前,转过身来让外边的光亮照着他的脸,讨债者说,还认识我吗?
秃老头怔怔地看着他说,叫不上名来,看着有些面熟。
讨债者说,我是安徽临泉的,老黄的朋友。
秃老头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他叫道,是你呀,你啥时候来的?
讨债者说,我是跟那几个人一块进来的。
跟那几个人一块儿进来的?
是呀,讨债者焦急地说,我对你说,这群人可是来抓黄厂长的呀。
秃老头吃了一惊,来抓他?
讨债者说,是呀,他们还带了枪。
秃老头说,为啥要抓他?
讨债者说,说不了,可能是有人把老黄告了,他们是拿着那个告他的人画的地图来的,说是准备罚恁三万块钱呢。
秃老头说,我的天……
讨债者说,老黄今天回不回来?
秃老头说,说不准哩。
讨债者说,要是回来得想办法别让老黄进家,他们见不着老黄就没办法了。
秃老头说,也是理。那样吧,你先去镇外的厂里,去厂里等他,要是他从大连回来一定会先去厂里,你在哪儿见了他就让他先躲一躲。
讨债者说,也中,那我就去吧?
秃老头说,中中,你知道地方吗?
讨债者说,我知道,厂子我还能不知道?讨债者说着就往外走。他站在二楼的走廊里,看到飘雪把镇子里远远近近的房屋都改变了模样。讨债者想,这雪下的。讨债者听着楼下屋里划拳的声音突然想起了家。他想,这一下雪路上就更不好走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踏上回家的路途呢?这种未卜的事实使得远道而来的讨债者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