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郑燮躺在床上失眠了。他想着白天的情形,感觉自己触摸过一姐胸部的手指滑腻腻的很不自在。黑暗中,他下意识地搓搓双手,却感到两只手都不自在起来。他想着王一姐姣柔的面容,那迷人的火辣辣的眼睛和雪白光滑的颈项,就感到一阵阵的心慌意乱,顿时脸发烧心狂跳呼吸气短……等到回过神来,他不敢想象来日再见到她的时候,该是多么的尴尬羞涩。
六
连年的水患与灾荒,使得这一时期家中的日子实在熬不过去,几乎就要断粮。父亲郑之本同儿子郑燮商量后,只得送他到外祖父汪家,随一位博学正直的曾先生读书。曾先生既是饱学之士,琴棋书画当然样样精通。只是秉性特别的桀骜不驯,授课中同许多未中科举的读书人一样,难免有意无意流露出对亡明的留恋与对现今天朝的不屑。这对于学生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深刻。
此日,曾先生慷慨激昂地讲授文天祥的《正气歌》,随后要学生以心得作副对联。郑燮仍沉醉于文君那沛乎天地的浩然正气之中,他望着窗外的一棵高大的梧桐与一丛茂密青翠的竹丛,随口便道:
“斯人如碧梧翠竹,其志在流水高山。”
先生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称是。并评说道:
“此联气度不凡、对仗工巧,可谓精对!”
同学们听得,就都为他鼓掌。第一天上课,郑燮就赢得了满堂喝彩。同桌的他的可爱的表妹更是赞不绝口。
曾先生又称赞说:“好呀,‘碧梧翠竹,流水高山’,可见少年其心不凡,其志高远,一个人从小要立下如此志向,前途无可限量。”
郑燮被先生和大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文天祥爱国忠君的浩然正气,令他感奋不已,久久难忘。他从此读书有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就是注意理解和汲取其中的思想哲理,而且对于古代名家书法的理解,也上升到了风骨气节,即精气神的境界。郑燮因祸得福,在外公家寄学期间,他成熟了许多,读书学诗习字更加地用心得法,考取功名、入仕报国的意识也日趋明确而强烈。
这天下学后,郑燮正与表妹一同在镇外田野游玩观景。远远就见官道边老楸树下立着一个人,原来是曾先生。
“那不是曾先生吗?他老人家在此做啥?”郑燮感到奇怪。
“先生又是犯了迷糊,他又要为人讲故事了。”
郑燮更觉好奇便凑过去喊了一声“曾先生”。
曾先生并不回答,只是瞪起眼睛煞有介事地说:“你们快看,那远远来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林立的矛杆,飘动的旌旗,扬起的尘灰,遮天蔽日而来。”
郑燮莫名其妙。
曾先生又说:“走得近了,却见是一队官兵押着一辆囚车。囚笼中站着一个白发雪髯的老人。这样的一支奇怪队伍,很快就吸引了沿途的人们围观。听说人犯是朱三太子,由山东解往淮安,然后再改水路押解杭州。皇上下了谕旨啦,是要杀头的。瞧那颈上的大刑枷,足足有八十斤重。瞧那手脚上的镣铐,少说也有二百斤吧。听说老人家一路上绝食抗议,不吃不喝,面对呵斥,连眼睛也懒得一睁。唉,无愧是朱皇上的后人!人们怯声议论。”
曾先生完全陶醉在他的故事里。郑燮禁不住说:“人们对那笼中的囚犯,倒是充满了同情。”
“可不是咋的!”曾先生继续说,“这押解要犯的列阵,由旱路入水路,一路标旗密布,招摇过市,显然是朝廷有意要如此地张扬广告,故意要让沿途的汉族百姓,特别是颈后生着反骨的读书人看看,目的就是要杀一儆百。同时,又是警戒森严、如临大敌似的惊恐,显出对于百姓和当地官员的不放心。这在百姓与读书人中引起了极大的动荡不安以至反感。朱三太子何许人也?”目光如炬的曾先生说,“不过一介皇家后裔,明朝遗老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值得如此地大动干戈?岂有此理!不久,杭州那边就有消息传来,说老人家被砍了脑袋!”
郑燮听得,心中不寒而栗。他问曾先生:
“为啥要处死一个古稀老人?他犯的啥罪?”
“听说罪名是‘企图谋反’。”
“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还能谋什么反?”郑燮不敢相信。
“罪属莫须有呀!”曾先生悲哀地说,“不久又有噩耗传到,说老人家在浙江余姚家中的妻子、儿女和儿媳等,一家老少统统悬梁自尽。”
“我也听祖父讲过,这新的不幸消息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人们的震惊更甚于朱三太子本人被处死。”
“谁说不是?”曾先生愤然说,“那种同情与对于暴政的不满情绪,就像饥饿与瘟疫一样在民间悄然蔓延至今。”
亲历者曾先生活灵活现地讲述,在少年郑燮的心底投下了难以消除的仇恨的阴影。
“你们知道吗,我们兴化历史上最值得敬仰的英雄是谁?”一次,郑燮问表妹。
“那当然是战国时期开辟兴化为食邑的大将军昭阳啦。”表妹得意地说,“不然咱们兴化城现今为啥还称作昭阳镇呢?”
“不对,我以为应该是十八条扁担聚众造反的英雄张士诚。”
“张士诚?那不是犯上作乱吗?”
“犯上作乱又怎么啦,元末社会黑暗,难道只许贪官污吏欺压百姓而不许百姓聚众反抗?”
“那到头来怎么样?还不是要么一个个都成了官兵的刀下之鬼,要么投降被人家招安。张士诚投降了元军,后又镇压农民起义军,被朱元璋打败而被俘自杀,这难道不是事实。”
郑燮不再说话。表妹说得没错呀,张士诚的农民起义军起初在高邮建立了政权,自己还自称为王,可是最终还是被官兵镇压无奈而降,但他嘴里还是不能服输,便说:“可是人们如今还都流传他的事迹。连泰州县志上都写得明明白白。据说,前辈施耐庵就是根据民间传说的张士诚的事迹才写成了《水浒传》。可谓流芳千古的传奇人物。”
就这样,他和表妹还有新结识的同窗好友,又像当初在兴化同顾万峰、王竹楼几位一样,时常聚在一起评古论今、谈天论文,常常争论到忘记了吃饭。
七
怀王入关自聋瞽,楚人太拙秦人虎,杀人八万取汉中,江边鬼哭酸风雨。项羽提戈来救赵,暴雷惊电连天扫,臣报君仇子报父,杀尽秦民如杀草。战酣气盛声喧呼,诸侯壁上惊魂逋,项王何必为天子,只此快战千古无。千奸万黠藏凶戾,曹操朱温尽称帝,何似英雄骏马与美人,乌江过者皆流涕!
郑燮小小年纪,读史的见地倒是傲然不凡,时有高论。同窗好友很是信服,表妹常常表现出的则是深藏心底的爱慕。可惜郑燮不久又回了兴化,如此浅尝辄止的情愫令他们惆怅。
春风柳絮、夏蝉阵雨、秋风落叶、冬露寒风,洪水的肆虐,难民的惨象,还有高门阔院、招摇过市的大轿、官员的腐败与青楼酒肆的歌舞喧闹、满街衣衫破烂的乞丐,伴着老城里衰颓残破的古建与低矮破败的民房……少年郑燮看在眼中,兴化老城也许就是康熙盛世的一个真切的缩影,他面对这一切,心情复杂而沉重。更难以忍受的是那垛田中的农夫与河船里的舵手,还有那五行八作的劳苦者,那一张张黑瘦麻木的面容,目光呆滞,神情木讷,都仿佛沉睡未醒,而独有少数的读书人醒着。越是自觉清醒,就越发感到了呼吸的不畅、精神的压抑与惘然无措的压力。于是,清谈日盛。这清谈的风气,也传染到了年少的学子。郑燮他们,即便饿着肚子,也不愿意散去,往往谈到月上中天,谈到更深夜半,从三皇五帝,谈到唐宗宋祖,从班超、傅介子,谈到祖逖、司马迁、屈原、李白、杜甫……
品味郑燮的读史诗,王竹楼、顾万峰便心悦诚服,与郑燮完全地志同道合。英雄所见略同,他们二人对率领盐工造反的张士诚也是推崇备至,辩论的问题也只是在于他们失败的原因与教训。
每当此时,王一姐还会悄悄为他们送来酒菜,一碟水煮花生米或茴香豆,一壶廉价的老酒。大家在夏日的月光下开怀畅饮,酒过三巡,谈锋更加激烈,激昂慷慨之情难以宣泄,梦想成为将军文士的郑燮竟然拔剑起舞,对月长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神龟虽寿,犹有尽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顾万峰、王竹楼和王一姐为他鼓掌喝彩。酒壮人胆,之后他们就公然骑在范公署衙外的石狮子背上,高声谈论军事兵法,治世方略,俨然是未来的将军翰林。皎洁月光里,王一姐总是静静地听着,妩媚艳羡的目光,使得郑燮更加心潮难平。
这一时期,郑燮之所以敬重一代枭雄曹操、青睐草莽英雄张士诚的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很清。也许是读了《水浒传》与《泰州志》,甚或是发现了这人世间的种种不平,也许是读过了那些赞颂武侠豪杰的诗词经典,甚或是生理的发育与知识的增加,荷尔蒙与历史烟云的混合,滋长了他的抱负与野心。他的身体与心胸一同开始成长膨胀,他再也不能容忍世俗的规矩和任何条条框框,再也不愿意咬牙切齿地隐忍任何世俗的约束,或保持沉默的不满与叛逆状态。父亲、太阳公公和曾先生,乡贤陆种园先生,还有兴化城里那些一年四季总穿着脏兮兮长衫、面色清癯的老举人、穷秀才、朽贡生,那些穷愁潦倒还摇头晃脑,却永远端着读书人的酸臭架子,之乎者也地空谈一生、终老家门的悲剧人物,都从不同的侧面给予他某种觉醒的刺激。可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还是深入在心底,他最难忘记同王竹楼、顾万峰二友随陆老先生学习吟诗填词作联的情形。每每看到陆先生瘦弱如一段弯曲的瘦竹,躬腰伸长脖子走进塾馆或得意忘形地细声吟诵诗词,他就感到一种无奈的悲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想着这九州大地,历朝历代成千上万的读书人伸脖翘首拥挤在依靠科举步入仕途以出人头地的羊肠小道上,就等于赌徒押宝、蛟龙投网,势必盲目冒险、束手就擒……
激情洋溢的反叛少年,他要立志成为一个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在自主人生的通衢大道上奔放行走。他要成为一条自由的蛟龙,在河湖江海的风浪中任意搏击。他时常在睡梦中想象自己变成了一只鹰,在天地之间搏击翱翔。他按捺不住自己的理想,他时常在同学中公然宣称,自己要成为文武全才英雄豪杰,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却不以为然,除了拼命读书,整天佩剑而行,当众习舞。久而久之,同学们都说郑燮好说大话,自负过高。可谁又晓得,他那样讲,心中的抱负也正是那样的呀。一个人的诚实,往往被曲解成为异端,成为孟浪轻狂、没有城府,成为众人的轻视与笑柄。郑燮对此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照样的孟浪轻狂。性情旷达不羁的陆种园先生倒是很能理解他的志向,他倒是真心希望自己的这位聪慧过人的门生成为文武全才的英雄豪杰。说话尖酸刻薄、一贯贫而好饮的陆先生,每每喝多了酒,便红着脸对郑燮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据说他老人家也是少负狂气,傲睨不羁,也是乐善好施,同世俗人生格格不入。据说他年轻时曾被一位下来视察民情的巡抚看中,本有机会出仕为官的,可他终归是淡于名利,厌恶制艺,性情又是孤峭,难入官俗,故只有在兴化老家填词作书,设馆授课,倒也桃李遍地,颇有文名。郑燮并不因此轻视先生,反而更加敬重他的人格。甚至对他的终生孤贫,常以笔砚赊酒,索字者替之赎回,也不认为可笑。加之陆先生素与父亲郑之本交好,是郑家常客。郑燮更是尊崇先生词韵书艺,拜于陆种园门下,同陆先生秉性投缘,视如父兄。
八
又一个秋季到来,城外垛田里的油菜收割了。农夫们又开始忙着整地播种。远远的天边,传来早归群雁的叫声,像云霞一般掠过郑燮的心头。他照例站在东门外古老的板桥上。脚下的桥柱,有的已经腐朽,勉强尚可以行人,但是摇摇晃晃、咯吱作响。等到行人远去,他又感到了空虚。他再也无法注意桥下的流水与过往的船只,更看不到甲板上的美貌姑娘。班超、祖逖、傅介子、屈原、文天祥,这些古代先贤,他们都有理想抱负,将自己的国家民族作为建功立业的目标,然而自己呢?将来为谁建功业,理想抱负又是什么,成为将军文士的精神寄托又是什么?
一阵凉风吹来,河畔茂密的梧桐树上飘落一片黄叶,那叶子旋转着、挣扎着,恋恋不舍的样子,终于飘落到了水面,悄然无声地随波逐流而去。郑燮突然想起了去世不久的“江南第一画家”石涛,还有前两年去世的奇才八大山人,父亲和兴化的许多文人还有时雨和尚,讲到苦瓜和尚石涛的去世都感到格外惋惜,才刚刚六十六岁呀,比起八大山人的八十岁,还有十多年的光阴,正是一个画家的黄金年华。可惜奇才短命,虽不算短命也属早逝呀。这就是命运。板桥仰望着天空,长长的一声叹息,却吐不尽胸中的苦闷。他眺望着扬州的方向,想象着一个天才的归宿。由出仕到归乡,从游历到出家,醺醺欲醉的陆先生与心怀苦痛的苦瓜和尚,这难道就是正直读书人的归宿?据说石涛孤零零地葬于扬州蜀岗之上,他暗暗决心以后定要前去拜谒。
朱三太子的悲剧、陆先生与石涛的坎坷与归宿,在少年郑燮的内心播下抑郁的种子。他开始忧虑国家的前途与自己的未来。他的心中,已经不再是只装着东门外郑家老屋的日子,而是国家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