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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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润(4)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河畔梧桐树上生出了许多新叶,院中园圃的竹子也冒出了不少新篁,这些充满生机的现象使郑燮开始振作精神。康熙四十七年(1708),十六岁的郑燮读了不少古籍文章也听了不少的历史掌故。不知不觉,他的心中树立起一尊尊的雕像,也编织了一个个的梦境,但现实总好像在破灭着他的偶像与梦。然而无论如何,他已经开始长大,成为了一个有思想有见地的青年。无论这思想与见地同现实的矛盾冲突多么的激烈,又给他带来多大的困惑与痛苦,他还是逐渐地长大了。

炎黄子孙历来有一种不自觉的偏见,就是认为中国只能由汉人统治,汉人之外的任何民族入主中原,无论你贡献多大,有多少文治武功,也不能被容忍接受。因此,所谓“夷夏之防”,一直是人们心照不宣的一个无法解开的心结。

因为你是汉人之外的异族,只应该被统治,而不能成为统治者。岂不知,我们所谓的汉人,原本也是诸多民族融合的结果。从根本上讲,没有所谓异族,也就没有汉族。汉族与汉人之外的各个异族,共同组成了中华民族的大家庭。郑燮生活的康雍乾时代,人们可不这样认为。不光是前明的遗老遗少,甚至田老挑夫骨子里都不这么认为,就是异族人本身,包括大清皇帝老爷王公贵族的骨子里面也是不这么认为。因此官吏制度、税收与俸禄,还有割除乱党与文字狱之类,其中都难免透出民族的偏见以至隔阂与裂缝。别人可以昏睡不醒,可以盲目地忍受,天下的读书人可是难以做到精神的麻醉与糊涂。他们在这裂缝之中,清醒地眨巴着眼睛,备受折磨地求生。

康熙皇帝,包括所有的清帝,最为担心的一件大事情,就是汉人知识阶层,亦即天下士子的人心向背。郑燮家乡所在的江北,是士子集中的地域之一。康熙皇帝曾经六次巡幸,说破了皆是为此而忙碌。他的第六次南巡,也是其最后一次出巡,动作更是出人意料。说起来康熙不愧是一代明君,他来到南京,竟然亲祭明孝陵,还发谕旨免去灾区赋税,并亲自到农夫的茅屋与庄稼地里巡察。这一切礼贤下士的举动,迎来了士子们的感动甚至眼泪。老百姓面对明君,也许只懂得山呼万岁,可读书人心里明白,这无非是满族统治者在弥补民族的裂隙,安抚江北江南的民心。而这些举动,倒似乎颇有作用,深得人心。郑燮对此似乎并无多深印象。但是,朱三太子被杀的传闻,如同洪水注入了运河,那狂暴的冲击,却又不断在长江两岸百姓心中引发了不安的回响。

许多年后,仍然议论纷纷。一日,父亲请陆种园先生对饮,郑燮在一旁伺候。夏日酷热中没有一丝风,院圃的竹子散发出的一缕幽逸很快就消失在恼人的蝉鸣之中,可谓是静中之闹,对酌者的心情也是难以平静。

“听说当年审讯时,他老人家坦白自己就是崇祯皇帝的三太子,名叫朱慈焕。”郑之本嚼着一粒花生米说。

陆先生手捋胡须沉吟半晌,又看一眼身边的郑燮,神情庄严道:“三太子?朱三太子,记得他当时是被封为定王吧?”

“可不是,明朝灭亡,定王他可遭了大难,屡次被流寇俘虏挟持,受尽折磨,好在保全了性命。”

“唉,古稀之年,当日王孙,眼瞅已是风烛残年。临了竟成满人刀下之鬼。”

陆老先生像是在填词,顿挫铿锵,声若裂帛。郑燮听得,心生凉气,不寒而栗。

“唉,北京,他们的父亲,先帝爷留下的帝都,发来的判词竟然是‘朱某虽无谋反之事,岂无谋反之心?应拟大辟,以息乱阶!’”

“哼,好一个‘岂无谋反之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陆先生说着情绪激动起来,捧着茶杯的双手与胡须通在颤抖。

“亡国灭种!这就是晚明的悲哀,定王未能善终,此乃亡帝之后的悲哀。”

父亲的一声长叹,令郑燮感到了悲伤。他想象着可怜定王的后半生,感到自己也正像一株小小的孤竹,生长在高高悬崖裂缝之中,在风中飘摇,在雨中挣扎,在雷鸣电闪中扭曲变形……不是松柏,不是梧桐,也不是香樟、银杏,只是一株不甘寂寞也不够安分的孤竹,扎根在这民族仇恨、隔阂、杀戮与国脉断裂的裂缝之中。十六岁的郑燮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被挤压的痛苦。一个弱小的生命,正寂寞地、孤立无援地成长在这怨与恨、血与火、仇恨与压榨的令人窒息的裂缝之中。这就是现实,就是孤竹的生存现实。有根没土的现实,有流无源的现实。他突然感到了伤心,感到恐惧甚至绝望。深感每一阵风雨,都可能把自己吹倒。而每一次失去亲近的人,都好像是割断了自己的一条根须。没有沃土、没有抵御旱涝之本,所能够依赖的就是这坚硬而冷酷的民族认同的山石。孤竹的根须只能够孤零零地牢牢巴结在这山石之上,饱受饥寒之苦,隐忍偷安,苟且度日。然而命运总是不依不饶,一再把亲人从他的心中夺走,断裂着他那赖以生存的根须。这也就像清王朝对待汉族士子的政策,时松时紧,冷热不匀。然而,也正是这人世的风雨雷电,在孤竹成长的心灵中造成了虚心与气节,产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坚忍不拔的内涵之力,没有依靠而自强不息的力量。

郑燮因此想到一位同姓的先贤,父亲时常引以为自豪的人物——南宋遗民郑所南。那也是异族入侵,那也是亡国灭种的灾难。先是金人后又是蒙古部落……郑所南,这位在民族残杀的夹缝之中,生存下来的一株特殊的植物。

“你们那位族人,他不是树木,也不是竹子,而是一株桀骜不驯的兰草。”

陆种园先生时常讲:“作为读书人,在元兵南侵之时,他上书陈奏献策,力主抵抗,只因人微言轻,未被采纳。宋亡之后他面南痛哭不起。他是个画家,从此画兰花只画根而不画泥土,忠心可鉴,愤怒与深情可鉴呀。”

郑燮理解陆先生的旨意,更理解郑所南那忠心与愤慨的分量。他正体验着无土的悲哀。好在又同样姓“郑”,一种出自内心的崇敬,使他以“所南翁后人”自居、自励。由此想去,郑燮也领悟了陆老先生与外祖父、曾先生他们何以终身隐居乡间,而为何太阳公公会在佯作癫狂中超度自己,而父亲却永远守着一个清贫的教馆,度着忍饥耐寒的日子。

夹缝中的孤竹,并不屈从于命运的摆布。他毕竟不是一株弱兰纤草,而是一棵坚挺而虚心有节的竹子。他要依托山石,奋力向上,努力地探出头去,同大地相连,与高天相接。正因为少年有过如此抱负,当他以后成为一个画家,他笔下的主体意象几乎永远都是劲节向上的竹子,与那坚硬无比的山石。即使画兰花,也是绝不写盆中之物,而是山间之兰,植根于山野大地之兰。

一个人生命即将终结那一刻所向往的,也许就是他最留恋的吧。许多年后,当郑燮在拥绿园告别人世之时,他记起了毛家桥和西邨——他记忆中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想到了那一双销人魂魄的黑眼睛……他也许在心里还在感激父亲的引领。

毛家桥与西邨属于真州。真州又称“仪真县”,时属江苏扬州府管辖。毛家桥在县城东北约三十五里,扬州西南方向,长江北岸。郑燮随父亲来毛家桥读书,当在康熙四十八年(1709),是年他十七岁,正是敏感热情、风华正茂。难怪那里旖旎风光与悠然江水,还有江边垂钓的渔翁、打柴的樵夫、茂密的翠竹与卖花的村姑,他会终生铭记。读书之余,他寄情山水,时常独自在江边吟诗舞剑、抚琴吹箫,在幽静凉爽的竹林中行走,眼前是青山碧水,耳边是动听的鸟鸣与溪水的歌唱。他喜欢随手摘下一片竹叶,仔细地端详,遂又噙在口中,嚼那苦涩的清香。山脚边的小溪是由山涧深处发源,流淌过无边的竹林,才变得如此清澈诱人。溪畔有浑圆的巨石,他时常在石上歇息,但见黑色的游鱼在水中追逐嬉戏。后来请教渔夫才知那体形狭长的鱼,名为鲦子,它们成群结队,悠闲自得,像天空中飞来的一行大雁,令人心旌荡漾、浮想联翩。

静夜,当连接海口的江水随潮涨起漫过沙滩,漫入竹林,少年郑燮还端坐书房秉灯夜读。详读典籍,同古贤亲近。窗外夜风中竹吟与涛鸣如同琴瑟的合奏,时隐时现,更增加了读书旳意境。他开始诵读一段文字,连自己都感到了悠远激昂,浑然动听。第二天一大早,他即来到江边,贪婪地拣那落潮后留在泥沙上的精美彩贝,那心情又像在翻阅一本图画。只是阳光下的少年,自己也就出现在了画面之中。茂林修竹、游鱼溪水、水中晃动的蓝天白云,这宏观与微观的一切,没有市声的嘈杂,也看不到不幸与苦难,是他单独拥有的理想之境,也是充满诗意的世界。他陶醉其间,尽情地感悟,接下来便是终生的铭记与幸福回忆。于是几十年之后,当韶华已逝,青春不再,他才从那挥之不去酝之心底的陈酿之中,捧起一掬,自品甘醇,饮之为诗,发而为图:

风晴日午千林竹,野水穿林入林腹。绝无波浪自生纹,时有轻鲦戏相逐。日影天光暂一开,青枝碧叶还遮覆。老夫爱此饮一掬,心肺寒僵变成绿。展纸挥毫为巨幅,十丈长笺三斗墨。日短夜长继以烛,夜半如闻风声、竹声、水声秋肃肃。

课后,郑燮照例在江边竹林中游玩、沉醉,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又欢快的箫声。他望过去,就见竹林深处小道上,走来了骑牛的牧童。牧童光着黑黑胖胖的身子,留着调皮的发锁,仅穿着大红的裹肚横骑水牛背上,活脱脱年画中的欢乐童子。他吹的曲子,大约是一首民谣,当地的人们很熟悉的民谣吧,充满了欢乐与祥和。伴着江流美景,即组成了和谐。郑燮被他所迷,牧童却被自己的吹奏陶醉。于是,当牧童走过他的身边,竟是浑然不觉,而郑燮却目不转睛地瞅着人家,直到箫声远去,他仍回不过神,身不由己地循声而往,便来到了一个叫西邨的小村,一个现实中的人间天堂。

少年郑燮惊异地发现,这一带的农民,生活得富裕安逸,从茅屋盖造到田园风俗,竟然充满了古趣与诗意,丝毫不见饥馑与辛劳的窘迫。牧童的欢乐使他忘记了自己童年的苦愁与困惑。陶醉在眼前这种绝无仅有的环境中,郑燮的心胸顿时也变得乐观而开朗。白天无论大人和小孩,多在田野间劳作,在布谷声中插下秧苗。田埂上的行人,有的提着鲜鱼,有的担着和泥带土的新笋。林荫下面的屋宇,白净的纸窗中,时时传出悠扬悦耳的读书声,令他流连忘返。

当他随着牧童的箫声走去,就看见竹林中一片花圃茅屋。一阵清风送来阵阵花香。郑燮正看得出神,突然一群挎了花篮的少女从天而降般地由竹林中飘然而至。

“卖花来,卖花。”

“卖花来,卖花!”

啊哦,原来那日在江边码头见到的卖花女子也就来自这美丽的西邨。西邨是一座古村,历来盛产鲜花。郑燮的记忆中,每一户花农的家,茅屋、竹篱、山石与花圃,还有终日在其中侍弄劳作的大哥大姐、公公婆婆,就组成一幅题为《花仙》的丹青。而每一座现实中的花园都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卖花女子的芳容与花衣在花海中徜徉,在阳光下,在竹影中,不同的形状与色彩相互映衬,争奇斗艳。

“小哥哥,买一束花儿吧,我们西邨的兰花最是有名,香而不艳,素雅宜人……”

一个黑眼睛的姑娘有些羞涩地说。

“哦,好迷人呀,‘香而不艳,素雅宜人’!”

大伙儿都笑她了,她的脸顿时红到了颈根儿。

不知为啥,郑燮的脸也忽地红了。他不敢再看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他想起了王一姐的眼睛。他方才明明感觉自己已经落入那深潭似的瞳孔之中了。

有些性野的姑娘们开始起哄。把黑眼睛的兰花姑娘往郑燮的怀里推搡。郑燮避之不及,两人的身子居然贴在了一起。

等他回过神来,已被一群卖花的少女团团包围,逃脱不得。那一张张俊秀的面容在鲜花的映衬下,更显得异常妩媚。郑燮感到自己忽然来到了天堂,周围都是散花的仙女。只觉清香宜人,他一时分不清那是她们身体衣服的香气还是花香。他如入梦境之中,拼命眨巴着眼睛,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姑娘们看出了他那书生的窘态,便咯咯咯笑成了一片。郑燮红了脸,也跟着她们嘿嘿地傻笑。他从未笑得如此的开心,如此的轻松畅朗。这笑声使得他和那些素不相识的姑娘们很快成了朋友。黑眼睛的兰花姑娘说什么也要送他一枝兰花做纪念,别的姑娘也要送他别的花。于是他的怀中转眼就被各种鲜花堆满。他感动不已,一个个地问她们的名字,想不到她们的乳名都是篮子里的花名。比如,兰花、栀子、芍药、鸡冠子、牵牛、金钟……这一回,是他回笑她们的爹娘图省事,才给她们随手起个花名搪塞。对呀,她们无可辩驳,一时急得噘了嘴。

“相公,看你手捧书卷,身佩宝剑,一定是个文武双全的举子啦。”

“对,一定是文武双全之人,那给我们舞剑如何?”

“对,我们为你唱曲儿。”兰花姑娘黑眼睛里闪着火辣辣的光亮说。

郑燮推辞不过,于是在翠竹环绕花香盈盈的仙境之中,他伴着姑娘们的歌声,拔剑运气,潇洒飞舞,自然赢得了喝彩。

那一刻,连他自己也深信自己就是文武双全的才子。从此后,他便成了西邨的常客,成了西邨姑娘们真正的挚友,更是兰花姑娘的心底知音。西邨的酒肆也是他所留恋的。他曾经在那里微醉而诗兴大发。于是唤来笔墨,在粉墙上信笔挥洒,留下墨迹。那是多么风流倜傥的往事,西邨的人们几十年后都还记得,都还小心地保留着少年郑燮的墨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