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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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春润(5)

那次故地重游,小酒肆墙壁上醉后信笔涂写的稚嫩诗句还真切地呈现着,才使他仿佛寻回了一点旧梦。可惜卖酒的少年已经胡子拉碴。他寻遍江边与竹林,也没有了老渔翁和壮樵夫的踪影。卖花的女子早已出嫁了吧,没有人还能认出他这个变了模样与心境的舞剑相公。他面对稚嫩的墨迹,自斟自饮,酒至微醺,默默回味往昔。月明霜冷的早晨,形单影只地踏影独行。心中的悲凉终于化作了哀婉的诗句:

童仆飘零不可寻,客途长伴一张琴。五更上马披风露,晓月随人出树林。麦秀带烟春郭迥,山光隔岸大江深。劳劳天地成何事,扑碎鞭梢为苦吟。

郑燮决计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破碎的旧梦无法再圆,找回的只是无尽的惆怅。

十一

重访真州的第二年深秋,郑燮意外地在兴化遇到心中挥之不去的王一姐。如同美丽的江村不再那样幽静,竹篱花圃已经衰败,市井的嘈杂声增加不少。同样在一家简陋的酒肆,那装扮说明她已是老板娘了吧。性情显然还是那样的泼辣,心中似乎依然那样自信,甚至还吸着水烟,嗓音嘶哑,目光呆滞恍惚。才几年不见,岁月的艰辛写在她泛黄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娇媚动人……意外的相遇,使两人都很惊讶。然而只是目光中一闪,过后便没有了亲切感觉。严酷的时光雕刀,分分秒秒的无情,破坏了少年梦中的红颜知己。

“一姐,你过得可好?”

他想找回过去的感觉。

“麻丫头,你可好吧?”

“嗯。”听着她喊自己乳名,他感到有些别扭。

接下来便是沉默。二人低头无语。时间的溪流滞凝起来打着旋儿。此后谁也不再说话,如同陌生人搭讪过后,他感到了尴尬的失望,甚至绝望。王一姐的脸上,毫无快意。这次意外相见,完全破坏了他心中的美好记忆。他深埋心底的初恋梦境,却在重逢那一刻消失、飘逝了。他心中暗暗流着眼泪。当年那个目光似火能够点燃热情的王一姐哪里去了?那个一两句私密话脸蛋儿就会泛出红云的王一姐哪里去了……

当晚回到客栈,郑燮辗转反侧地失眠。心里不停地责问自己。仿佛这一切的绝望,都是因为自己的罪过。第二天,他鼓起勇气想去给一姐告别,可是再也没有见到她。也许是有意躲避,不愿再见一面,不愿引起伤心。这次意外而又令人绝望的见面,使他痛苦了许久,使他对生活的叩问更加缺失了答案。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分明一见怕销魂,却愁不到销魂处。

如今,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自己已经是无梦境而有家室之人。可是偶然之间,还会念及过去感情的深深浅浅、点点滴滴。就像在饮一杯陈年的苦酒,会在微醺之时感到无奈与木然。儿时迷人的王一姐终于在他的梦中消失,可是那个娇小羞涩好以诗词传情的可爱表妹,却还是久久挥之不去,同样地化为诗句:

中表姻亲,诗又情愫,十年幼小娇相护。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得到重重户。

外婆家读书的日子,舅父家的千金,一个同王一姐的命运似乎不同,性格与处境更大相径庭的要强女子,一个从小相互便知但此后数年不见,等到再见时就突然碰撞出爱慕的火花的可爱女子。那时的王一姐大概已经嫁人,正是他痛苦之时,这一朵美丽的栀子花般娇小迷人的女子正好填补了他感情的空虚:“盈盈十五人儿小,惯是将人恼。”她有着同王一姐不同的羞涩与妩媚,又像王一姐一样对自己一往情深。他们一同习诗填词,一同阅读《西厢记》《白蛇娘子传奇》《梁山伯与祝英台》,心中就都把自己比作张生与莺莺、许仙与白娘子还有梁祝。于是,暧昧的恋情便浸润在目光里言语中,渗透在彼此的诗句里。诗绢与词帕秘密往来传递间,就有了黄昏的期盼与月夜幽会的紧张与甜蜜。才有了春日一同扑蝶的欢乐与夏日黄昏庭院花树之下对弈的情趣,和月下幽会心跳之妙甚至相拥相携,山盟海誓,以致私定终身……然而,不料却触犯天条伦理,于是除了像白蛇娘子与许仙那样天上人间一般被强行分离之外,留在少年郑燮心中的就是一生都抹之不去的怨恨与缺憾。这一时期,感情的折磨甚过生计的窘迫。

十二

读书人眼前的出路,很狭窄很拥挤。这也是夹缝之中的唯一生路。郑家世代读书科考生员,享受朝廷免差免粮与俸禄特权,自然不忘。许多人尽管对满人不满,还是没勇气放弃功名,缘由也在于此。郑燮十九岁那年,年长自己七岁的同乡学子李鱓中举,在兴化城里引来轰动。李鱓能文善诗、能书善画,其画如同那秉性,纵横驰骋,不拘绳墨,不入窠臼,多得人文天趣,很是令人喜欢。其书法亦遒劲飘逸但不失古人法度,颜筋柳骨,颇得精髓,可谓是才艺双全,风流倜傥。郑燮与李鱓,两人此时虽无缘相见,但李鱓声名在外,早已是郑燮心中的榜样。李鱓才气横溢,尖角早露,中举之后韶华初绽,即被朝廷破格录用宫中专事绘画。以举人入宫侍君,破格殊荣,前途无量呀。当下名震一时,委实令人羡慕。于是拜师深造从小喜爱的绘画,也就成为了郑燮的新萌理想。这倒也并非见异思迁,其实他从童年蘸着雨水面对庭院中的竹子在地上临实写生,少时照着《芥子园画谱》在描红簿子上潜心涂抹勾画算起,已经与翰墨色彩结缘许多年月。加之书法的不断精进与学问的日趋宽博,要讲童子之功,他这个天性爱好书画的人论起习字学画,倒真是有着深厚的童子功底。再说书法绘画,何为“写意”,不就是要有写功,更要得生趣精意。于是,他对于此两门功课,更是埋头苦钻。

一年之后,大约二十岁的郑燮,通过院试考中秀才,他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生员。这虽是梦寐以求的,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个人得到秀才资格,是进入士大夫阶层的第一道门槛。成为秀才即代表有了功名在身,在地方上就能够受到尊重,亦有了各种特权,例如免除差徭,甚至见到知县都不用下跪,即使是有了罪过知县都不可随意用刑,遇有公益或不平之事可以直接禀见知县,等等。这些都是普通百姓,包括一般读书人所没有的特权。只是生员资格的秀才尚无俸禄,生活的担子实在太重,因此中了秀才的郑燮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那些终生未能进仕而穷困潦倒受人戏谑歧视的“穷秀才”,又使他不愿想到自己的未来。他仍是感到前途渺茫,而此刻父亲的意思是想要他结婚生子。生计的艰辛使他不得不现实地谋划一番自己的未来。

郑燮考中秀才,父亲当然高兴。陆种园先生也来家中祝贺。

“中了秀才,这可是博取功名第一步呀。”陆先生品着茶说。

“可不能丝毫松懈。要一鼓作气。”父亲说。

“是要有后劲,才可登堂入室。”陆先生说。

“可不是,不然就会像我这样,半途而废。”父亲不无懊恼地说。

郑燮立在一旁,低头不言语,显得异常平静。他的心里其实十分的矛盾,就像有两个人在吵架。一个说要一鼓作气,进士及第;另一个说,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读了书,有了书画的技艺,可以开馆教书,也可卖字卖画,还怕没有一碗饭吃?

就这样,好容易迈出第一步后,他反倒开始有些犹豫不决。这与李鱓在宫廷遭嫉,被人使坏突然就逐出京城不无关系。但他只是不愿意当着父亲与恩师的面说破而已。他把此归结为民族的歧视与排斥。在他的心中,民族隔阂这道深不可测的裂缝是越发令他感到了困惑、压抑,甚至绝望。在满人当权者的心目中,汉人科举进仕,也许只是他们豢养的一条狗。这并非是说他这个读书人心中仍保有着前明遗民的心态与不事异族的气节,而是现实屡屡的不平刺激了他。由于李鱓事件的发生,早已平复的朱三太子案的震荡又掀起了他胸中的波澜,划开了愈合的创伤。他感到隐约作痛。加之戴名世《南山集》的文字大狱,震惊朝野,更增长了汉人避祸自保的缘由……读书有什么用,科考中甲又能怎么样?即是中了个状元,也不能说就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但是,现实的功利,又驱使着他,不可能完全放弃功名。好在,当朝还有汉族读书人的榜样李光地在朝为官走红。他的官帽上面的珊瑚顶子对于读书人而言,仍然是耀眼夺目的。李光地也是晚明遗民,是曾经处在断崖夹缝之中一株孤竹。顺治十二年(1655),年仅十四岁的李光地,曾经避居山中逃乱遁世,这也可见当时社会环境与他的心态,这同眼下郑燮的处境本质上并无区别。当时明朝灭亡刚刚十余年,人们对于满人入主中原的情绪也是可想而知。但是,不久,他还是离开山岩回到家中,读书科考了。这种消极逃遁、犹豫与彷徨的过程以致最终还是归顺命运的结局显而易见。李光地一介汉人布衣,走出了精神与客观的困境,似乎成为了读书人成就梦想的一个先例。这位康熙九年(1670)的进士,翰林院的庶吉士,替当今皇上校阅书稿的内阁大学士,可谓是郑燮心中艳羡的先辈偶像。可以想见,像所有决心科考的生员一样,他曾经也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翰林院掌管学士,向皇帝讲经论史,甚至主持会试或是外放做官……明镜高悬、造福黎民百姓……他常常在被窝中想入非非,他想得完全忘记了现实处境,连自己都激动到浑身发颤。一夜之间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之人,荣宗耀祖、尽享荣华富贵……这就是几乎所有读书人的梦想,永远也不会当众宣示而烂在肚子里的美梦。正是怀着这样的梦想,拥挤而又狭窄的漫漫科考路上,用青春与生命凝结成一部前赴后继、血泪斑斑的科举制度的图像与史志。似乎没有人能逃脱这个诱人怪圈的折磨,更很少有人具有迷途知返的自制力。

就这样,好不容易考中秀才的郑燮,在短暂的兴奋过后,他似乎朦朦胧胧地想到了要摆脱这命运的怪圈,但是他却很难挣脱现实,抵御世俗功利的诱惑。他只能在痛苦中犹豫徘徊,愈加感到了忐忑不安。当这一梦醒时,理智恢复,冷静下来,环顾周遭,他决计先做点儿务实的事情。此时,他的书法在严厉的父亲眼里,也已经是有模有样,只是尚未开始正式拜师学画。父亲总是说,书法是绘画的底气,只要有了书法功底,绘画就有了基础。郑燮对此话还是相信的,因为他没有经师而照着实物的随意涂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与别人画得不一样的趣味,这使得绘画在他看来并不是一件神秘的事情。特别是他照着院中花圃的竹子画出的墨竹,很是富有灵性,连费妈看了都赞不绝口。父亲虽然没有夸他,但从那嘴角掩盖不住的笑意足以看出,他也是欣喜的。郑燮的天赋使得他在绘画上显露出某些无师自通的端倪。习作的画面之中很有些天资的显露。陆种园先生看了也坦然鼓励他说:“你的绘画是有天助的。”郑燮并不满足于此,他很想结识画家李鱓,成为他的一个好朋友而朝夕切磋请教,也像他那样,成为名扬朝野的丹青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