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经历过青春期云翳变幻般的感情波澜,心潮平静下来,青年郑燮萌发了一个远游的计划。他想走出兴化到扬州去,到南京去,甚至想到京城里看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说来容易躬行难呀。而在此之前,他必须遵照父命办好一件事情——尽快完婚。这也是对世俗人生的一个关照与就范。然而,要你结婚,娶进门的却不是自己所爱的女子,不是那位倾心已久的娇美表妹,也不是青梅竹马相爱默契的王一姐,而是素不相识,甚至不曾见过一面的陌生异性。这对于生性浪漫不羁的郑燮,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但就是再痛苦,他也不得不这样去做。用世俗的标准衡量,这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责任和义务,是他脱离弱冠成为顶天立地男子汉的重要标志,是为人子者义不容辞的呀。
二十三岁,在周围人看来早已是一个不能再拖下去的婚龄。郑燮因此麻木地完婚了。完全旧式传统的婚礼,重复了他记忆中阿叔和许多人的婚礼。只是自己扮演的角色,是当初的阿叔和任何一位只是强颜欢笑的新郎。媳妇对于郑燮,用奶奶时常讲的,就像一个实实在在的拴马桩子,野马一样心思的男人,只有结婚娶妻,他狂野的心才能被拴住而安定下来。这就是现实,的的确确的现实。当洞房花烛之夜,面对羞涩胆怯而又陌生的新娘子,那自己将要相伴一生的妻,郑燮心中的滋味绝不会同“金榜题名”相提并论。那一刻,固执的青年,他望着刚刚掀开盖头的陌生少女徐氏,心中想着的还是表妹,还是王一姐,甚至还有那黑眼睛的西邨兰花……两人呆坐无语。久久的沉默中,新娘子哭了。他开始对她心生歉疚,于是才勉强来到她的身边,握住了那双冰凉的手……
果然,世俗的婚配并没有给青年郑燮带来真正的欢乐。他很快决定要实施自己的远游计划。
秋九月,江南依旧炎热,郑燮北上出游京师。这次赴京的初衷也许是受李鱓的影响。李鱓曾于宫廷作《石畔秋英图》,深得皇帝赏识。当初消息传到兴化,郑燮就更添了结识这位乡贤、亲眼一睹大作的念想。如今李鱓虽已离开京华,可那通都大邑,仍然魅力不减。然而到了京师,但见豪门深深,狗马相顾,遭白眼碰冷壁也是难免。他顿时感到失望与茫然。总之,很不适应那声色犬马的庸俗氛围,加之也未能如期见到如愿一睹《石畔秋英图》。想着京师毕竟是皇亲国戚们的天下,乃达官显宦与各类门客、掮夫接踵混迹穿梭往来之名利巨场呀。他厌恶那种明目张胆的势利与毫不掩饰的虚伪、冷酷,更难以忍受那乌烟瘴气的浮躁、嘈杂……这始料不及的一切,令涉世未深的郑燮心生沮丧与厌恶。当时正值北方秋高气爽,他的心中却是阴霾密布。就在实在透不过气时,他突然想到了京郊西山的古刹与红叶。于是逃遁一般,于此日早晨毅然离开闹市,慕名避住远离城郭三十里的玉泉瓮山的漱云轩。
此地遥望,红叶迷人,风景处处养眼,寺院风铃呼应,环境十分的幽雅。生来就不是热衷名利场上出入的角色,郑燮在此,虽又恢复了读书人的起居习惯,但白日漫步山中,观风望景,寻菊赏兰,心境却还是高兴不起来,总有那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阴云飘浮眼前。他想京郊的秋色虽艳,终是满目萧然。想到各位前辈的命运与各自的处境,忧愁更添。用他自己的话讲,即是:
感黄叶之半零,望孤云之不返;残阳水面,渺渺寒涛,古寺山腰,凄凄晚磐,栖鸦欲定而犹惊,凉月虽升而未倾……
是夜归来客舍,照例秉烛夜读,温《秋声赋》,深得共鸣。当时是,四野秋色正浓、夜来一片静寂。阵阵秋风吹来,但闻草木萧萧,天籁悠然而至,便进入了宋人欧阳修的创作意境,兴之所至,于是他研墨展纸,借着豆粒般的灯光,静气凝神、恭敬楷书: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
以往倒背如流却终不得神会。欧阳夫子,貌似记秋声秋景,实乃托景写人心矣。
……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
更深夜静,郑燮一面沉沉走笔,一面默默咏诵,渐渐觉得自己对那悚然飘渺的“异声”,有了更为真切的领悟。他边书边诵,陷入忘我之境。至极动情处,不禁潸然落泪。
是年,坊间的消息不少。郑燮记得真切,《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去世,年七十有六;同时意大利画家郎世宁来京传教,旋供奉内廷作画并输入西洋技法;英东印度公司与广东清吏签订通商合同;胡以梅笺注的素心堂刻本《唐诗贯珠》终于完成,浩瀚六十卷,可谓文苑壮举……这些个消息,不胫而走,弥漫京城。但无论是文星陨落、西风渐进,还是文典巨制问世,都似乎并未引起青年郑燮的特别反应,也没有在他的诗词书信中留下一鳞半爪的痕迹。可见,当时的郑燮,尽管到了京城,大约还只是生活在自己内心世界的乡野书生。人在京城,心犹散淡,依然保持了沉溺诗文、寄情山水的闲云野鹤般的文人心境。
十四
时间如砥,无声地消磨着一切。读书人的善良软弱与柴米油盐的现实窘迫,使得郑燮彻底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徐氏的良善亲和、对他的悉心照料与百依百顺,反倒使他时时感到愧疚。在流水般的日子里,青春年少的浪漫情怀逐渐被冲刷消失着。郑燮现实地体会出糟糠之妻的金贵内涵,开始认真地端详审视这个整日无声无息、任劳任怨的弱女子,终于对她产生出兄妹般深深的同情与怜悯。
在琐细的生活中,郑燮品咂着,发现情与婚,虽然似乎是两回事情,但也不是难以调和。爱情是情感进而性爱的需要,而婚姻,第一等的事情,就是要为家族传宗接代。于是,他同她一道,隐忍一切的不幸,齐心合力,抵御抗争克服着各种的风雨困顿。
郑燮教书、卖字画还要夜夜苦读准备科考。真是苦不堪言,累不堪言。徐夫人也很努力,她从早到晚,努力地迈着小脚操持家务,精打细算地把穷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婚后第一胎生下了一个女儿,第二胎又是一个女儿。徐夫人发现公公郑之本的脸拉得越来越长。好在郑燮倒是显得平淡宽容。她自己心中感到了一种不必言说的愧疚。直到结婚第六个年头,她才如愿以偿地为郑家生下了可以算得上传宗接代的宝贝儿子。
郑燮而立之年得子,儿女们带来了天伦之乐,但三个孩子要吃要喝,也加重了本来就很拮据的家庭负担。他除了夜夜寒窗苦读,还要教书、卖字、卖画。人显得更加瘦羸,过早地有了抬头纹。同父亲当年一样,郑燮拼命努力得来的收入,已经无法养活全家。他这才意识到,小小的兴化城里愿意掏钱买字画者,终究寥寥无几。他的眼睛更加急切地望着扬州,望着南京、北京,时常思谋着外出寻找一条挣钱养家的出路。
天刚蒙蒙亮,懂事的大女儿就醒来了,小孩子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直叫,便想起饿来。父亲讲过的儿时每天早晨吃烧饼的故事,便又诱惑着她。她不由得扭头看了看熟睡中的母亲。
母亲本能地由睡梦中醒来,睁眼看见由于瘦而眼睛显得更大的女儿。大丫头长得最像她的爸爸,她想。
“乖乖妞,天还早,接着睡。爸爸读书作画熬了半夜,刚睡不大会儿。”
母亲压低嗓门说。大丫头不说话,懂事地闭上眼睛装睡了。过不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看到母亲还呆呆瞅着自己,赶忙又闭上了眼睛。
徐夫人看着孩子,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楚。她知道,孩子们一睁开眼睛,就会感到饥饿,昨晚喝的糊涂汤早已不知去向。他爸讲过的小时候每天早晨买烧饼吃的故事,成了孩子们的梦想和期盼。
“妈妈。”大丫头忍不住咽着口水同样压低嗓门说,“妈妈,我也要吃阿贵公公的烤炉烧饼。”
徐夫人忍不住眼泪,急忙用手遮住脸,说:“乖孩子,等你爸卖了字画,就给你买烧饼吃。”
“爸爸的字画啥时才能卖掉?”
徐夫人不再说话。这也是她心里甚是担忧的事情,她对此几乎已经绝望。
说话间,二丫头也睁开了眼睛。二丫头长得秀气,眉毛弯弯的,很像徐夫人小时候。
“妈,等爸爸卖了字画,我也要吃烧饼。”不满两岁的二丫头不会压低嗓门,说话也不大清楚。徐夫人忙把她揽在了怀中。小儿子睡得正香,他吃饱了奶。徐夫人自己也觉得饿,肚子空得难受。
说话中,郑燮低微的鼾声突然停下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天色尚早,就又闭上了眼睛。徐夫人看见,丈夫比先前又瘦了,颧骨高耸,翘起的下颏尖尖的,胡须就像一丛枯草。二丫头伸手就要去摸,被徐夫人拦住了。
郑燮闭目呆呆地躺着。夫人和孩子们的对话,他在浅睡中都听清了,心里委实难过。“等爸爸卖了字画给你们买烧饼吃”,这样的话,他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可是总不能兑现。他感到愧疚,感到没有面目再对他们母子说什么安慰的话了。
于是,他再也躺不住了,不顾徐夫人的劝阻匆匆地穿衣起来出门。字画卖不出去,他打算向好友借一点儿钱。他一路犹豫着来到一位画友的家中,却见他正吃饭,碗里竟是能照见人影儿的稀菜糊涂。他便再也不好开口,只得空着手,慢慢地走回家来。原本是要给妻儿一个惊喜,引来的却是更大的忧愁。
他哀叹一声,瘫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了。徐夫人见状,默默地在她的陪嫁箱中翻检,最后拿出一件绸面羊皮坎肩,是娘家的陪嫁品,她每年冬天穿的。
“他爸,把这个当了吧,反正也用不着,给孩子们换烧饼吃吧,再买几斤米。”
郑燮仍然呆坐,无言以对。这样的情形,以前也发生过几次。徐夫人越是这样宽容大度,显得通情达理,他的心里也就越发感到难过。他不能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看来死守在家门口仅靠教书是无法养活一家人了,他得走出去谋生。这一回,他放弃了卖字画的梦想,决计先听从父亲的劝慰,子承父业,设馆授徒。不知是什么缘由,他没有在兴化设塾,而是离开家乡,到了真州仪征县的江村。这当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但他仍然感到新鲜,同时也感到了孤独。这一回来到江村,生计的担子压着,绝不像当年随父亲读书时轻松浪漫。这里的风景,除了一条江水,似乎再没有给他留下更多的印象。授课之余,他倒是有了更多的暇余时间。他潜心作诗填词,习字绘画,还时常吹箫弹琴,结交了新的文友。经常一起唱和的有一位叫吕凉州。吕郎也是一位才子,他们时常一道吟诗作联。
山光扑面因新雨,江水回头为晚潮。
这是他在江边,与吕郎对出的一副联。生动工巧,可谓是上乘之对。但是总觉得缺少激情。
十五
那些日子,郑燮时常往返于江村与兴化之间,路途的劳顿与寂寞,也使他留下不少记录的诗文。这时候的郑燮,减了青年人的轻狂与浪漫,倒多了几分成年人对人生艰辛的感悟。
童仆飘零不可寻,客途长伴一张琴。五更上马披风露,晓月随人出树林。麦秀带烟春郭迥,山光隔岸大江深。劳劳天地成何事,扑碎鞭梢为苦吟。
也就在这一时期,失宠的李鱓,于宫廷“乞归”。青年郑燮心中的榜样似乎垮了。这对于艰难生计中并未放弃科考理想的郑燮,无疑又是一个致命打击,也进一步加深了他对于异族统治者的成见裂痕。他一时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后又听说李鱓到了山东藤县任知县,但不久,这位曾于一阁楼与万柳庄作画轰动京城,还曾经于热河行宫向康熙献画并被供奉内宫,在南书房行走,随宫廷大画师蒋廷锡习画、诗文更是名震公卿的传奇人物,终还是不能适应官场的习气,干脆辞官归来,到扬州卖画为生。这使得郑燮下了最后的决心,他决定辞去教书的营生,去扬州了。他希望能够结识李鱓,成为挚友。
“父亲,我得到扬州去卖字画,听说那边有钱的主儿多,字画走俏。”
临行那日,他才对父亲讲。“行吗?”父亲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经常卧病,也无力管束成年的儿子。郑燮拿定了主意,他就行动,他没有同任何人商量,就辞去书馆教书的差事背起行囊出发了。徐夫人怀里抱着儿子,含着眼泪送丈夫出门,两个女儿围在她的身边,向爸爸挥手告别。费妈也在偷偷地抹眼泪。古人送亲人远行,总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况且这还意味着郑燮一段人生的结束与开启。他自己的心中也是复杂,说不清是兴奋还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