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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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夏酿(5)

在船上李鱓对月举杯提议。两个小童子停止了弹琴歌唱,顺从地相应。几杯浊酒下肚,郑燮脸红了。两个可爱的小童子,圆脸温顺的一个叫田顺郎,另一个长脸机灵的叫陈蛮子。喝了酒的郑燮一直牵着田顺郎的小手,舍不得松开。李鱓不解地笑他傻怪,他也顾不得害羞。心想,这方面只有金农老兄才能理解自己的心思。见李鱓并不热心陈蛮子,他就寻思,这个机灵的尤物,只有金农老兄才能识得。这么想着,不由得脸上就越发地发烫。

“酒可真正是好东西呀,”他心中念叨,“足以助兴、足以消愁、足以助兴……”

“如此良宵,我们恭请郑老爷吹箫,我唱一曲《阳关三叠》助兴。”

李鱓兴致勃勃地提议,两个童子拍手称赞。郑燮无奈只得操起长长的洞箫,突然又想起了去世的父亲。这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念想。老人家虽然没有挑明,但是他也理解,那是要他出门在外,不要忘家,而在想家的时候,就吹一段解闷儿。于是他欢乐的时候,总是抚琴歌唱,而孤独感伤之时,才会吹箫。那呜咽之音,悠远而凄婉,最是容易唤起乡愁,引发思念亲人的情思。何况是那悲伤的《阳关三叠》。果然,启势一声,就打动了两个童子。随着郑燮如泣如诉的吹奏和李鱓投入的吟唱,那箫尾的丝穗也在音乐旋律的波动里微微抖颤。冷月、清波、孤舟、人影……一曲终了,两个童子哭了,两行清泪也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了郑燮清瘦的脸颊上。

“别再发呆了,我的大才子!”李鱓亲手端一杯热茶递到他的手中。田顺郎为他披上斗篷。夜色是有些凉意,郑燮却感到了温暖。

扬州书画怪杰,他们友谊的基础,除了艺术个性突出外,性格秉性与生活方式上却是各有其嗜,甚至多有怪癖,可谓是五花八门。这样的一群人,自然地聚合在一起,必然会碰撞出个性的火花,形成强烈的影响。这就是以后在中国绘画史上被称之为“扬州八怪”的重要绘画流派。严格的历史证明了他们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所谓“八怪”,其实并非是确切的八位画家,也许是十位、二十位。这里的八,显然只是一个不很确定的极言其画风丰富多彩的风格定性。郑板桥被公认是其中核心的一员,甚至是领军的一位,看来真是名副其实。在当时与后世,无论是艺术才华还是人格秉性,他都是不可多得的一代怪杰,是中国绘画史上有清一代开先河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十一

“板桥老弟,我回来啦。你怎么不出门迎接?怎么,几日不见,又有新作了?!”

郑燮捧着新抄就的诗稿高声地吟诵:

郑生三十无一营,学书学剑皆不成。市楼饮酒拉年少,终日击鼓吹竽笙。今年父殁遗书卖,剩卷残编看不快。爨下荒凉告绝薪,门前剥琢来催债。呜呼一歌兮歌逼侧,皇遽读

书读不得!

一歌终了,闻者悲恻。金农情不自禁地感叹曰:“肺腑之号啕、血泪之咏叹!”于是他也诵道:

我生三岁我母无,叮咛难割襁中孤。登床索乳抱母卧,不知母殁还相呼!……

酷爱搜集古董的金农,他的博学、热情与对于童子的痴情倒像专以搜购珠宝陶瓷为业的“色目胡商”。他那像是真正“色目人”的眼睛,一见到古董或是谈论起自己的收藏就会蓝光闪烁,像是燃起了火焰。可是眼下,几首记录自己生活往事的小诗,竟然令他如此动情,郑燮十分地感动。

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年九事殆。长啸一声沽酒楼,背人独自问真宰。枯蓬吹断久无根,乡心未尽思田园。千里还家到反怯,入门忸怩妻无言。……

金冬心含泪咏诵着朋友的诗歌,就像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好一个‘枯蓬吹断久无根,乡心未尽思田园’,我说板桥老弟,这哪里是你一个人的故事,这是咱们扬州兄弟的共同遭际与心愿。好诗,是从心底哭出来的呀。”

“快拿笔来。”金农叫道。随即挥笔即兴写就古风一首:

《七歌》读罢泪啪嗒,种园汝师堪祭答。想起吾师何义门,一样悲戚动天涯。天子欢举千叟宴,岂知野老多凄惨。但愿皇恩能浩荡,欢娱智翁到九天。

“好啊!”郑燮击掌称赞道。金农更加得意。提笔为诗、出口成章,这是金农的拿手绝技,也是郑燮的擅长。

“板桥老弟,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金农说着像变戏法一样,由怀中摸出一件玉佩炫耀地在自己眼前晃动。郑燮定睛一瞅,是一个圆柱形的娇美的玉坠,中指般粗细,温润剔透,水头很好。

“又是一件假古董吧?”

“哎,可别乱讲,这可是地道的和田羊脂玉。我好容易淘了来,又请人刻了诗句,瞅瞅,上面的镌刻,同你的字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哩。”

郑燮接过玉佩,对着窗户的光亮仔细端详,果然就见那圆柱体上,镌刻着一枝竹子,还题写有一副对联:

“清寒直入人肌骨,一点尘埃住得无。”

行草结合,甚是流畅。

“对联怎么样?既是在夸我这玉佩质地,也是在颂你郑燮人品艺格。你同你的字画在我金农的心中,就是如此上乘。”

郑燮听得感动,慌乱中竟说:

“我可没有那么高洁!不过是生于崖缝中的一棵孤竹,歪歪扭扭,有心向上,又不屑攀附。‘清寒’倒也罢了,‘无尘’实在不敢。”

金农听得,哈哈大笑。他不由分说,把那玉坠向着郑燮的脖子上一戴,拉拉正说:“老弟,再别贫嘴啦,还有这个翡翠平安扣,也交与你了,好送那心爱的童子留念。”

郑燮听得脸先一热。心想,这个家伙,想得可真周到。郑燮与金农,两人平日的投缘,说白了与这难以启齿的共同嗜好不无关系。在众人眼里,两个贪杯之人,除了舞文弄墨,就是喜好于欢乐场中,周旋于歌妓与童子之间。因此在郑燮的心中,也会觉得自己总是那样的不洁,甚至是龌龊。

“我说板桥贤弟,你不要因为这‘好色’而有丝毫的自责。”金农接过郑燮沏好的茶,喝一口,打趣地说,“好色乃人之常情,从古到今,从皇上到百姓,概莫例外。只要他是个男人,他就会爱女人,不爱女人,也会喜欢童子,你说是也不是?更何况在你,对于风月场中的逢场做戏与纯情的爱慕是截然分开的。不然,你的诗词韵致,就不会那样的高妙,其中那么多痴情的女子,包括对于继母、妻子的思念与歉疚,还有对于侍童的深切怀恋……”

郑燮听得,不由又是感动,更加觉得金农老兄读懂了自己。在感情这件事上,他历来是严肃认真,就像对待艺术的追求。这出自内心的痴情,浸润了他的诗词文章,也蕴含在书画之中。相比之下,欢乐场中的痴情狂放,就像老酒,喝了使他沉醉,但并不烂醉。在沉醉中排解苦闷也填补了空虚,更激发了他的创作激情与生活勇气。

“我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流浪人,足迹遍及九州四方,我喜欢在舟船中起居,终岁在深山古庙中生活,或是在简陋的旅店中度日,我可以远离妻、妾,但是对龟、鹤、猫、狗却十分欢喜,更喜好携伴心仪的童子。我把他们养在身边,让他们伴我度过漫漫长夜与寂寞旅途。”

这是金农酒后时常讲的一段老话,郑燮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可今天听起来,却依然感到新奇有趣。这就看得出他们二人性格的不同来。一个自信、乐观又豪爽,一个自负、多愁且善感。冬心对自己的言行从来是满意的,而郑燮却总是觉得自己不行,他对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似乎更加挑剔又不无悲观。

“今晚去狮子楼吃狗肉吧,我来做东。”醉中的金农郑重发出了慷慨诚挚的邀请。

郑燮还有什么话说?只有从命了。金农早已约好了田顺郎、陈蛮子两位,当然也少不了弹琴助兴的漂亮歌妓。谁都知道金冬心足迹所到,永远都有一群男童服侍左右,他们称他为先生,其实既是他的学生童仆,更是他的情感上的恋人。他们跟随着他,终日围绕着他。他们的性格各有不同,也各有自己的技艺、专长。因此,他们拥簇在他的四周,路途上是一个旅行的团体,居住下来就是一个生产和演艺的班子。这在感情上,给他莫大的慰藉,在经济上也成为不可缺少的支持。大家齐心协力,自食其力。郑燮对金农的言行做派心领神会,甚至不无艳羡,可谓是情投意合、视为知己。

这一晚,郑燮却是怎么也乐不起来。他喝着酒,平日喜好吃的狗肉却一口也咽不下去。只是含着眼泪,反复地吟着自己的《七歌》,如泣如诉地喝了一肚子的闷酒,早早就醉得不省人事。直到被人送回寺院,还是呕吐不止。害得金农与田顺郎陪了他整整一夜。他在痛苦的昏睡中,感到自己又回到了老家兴化,又去看望陆先生。还同往常一样,他故意借口请陆先生写字,他老人家的行草可谓笔走龙蛇,遒劲洒脱,远近闻名,是郑燮很喜欢的。先生照例是为难地摇摇头欲言又止,照例是那一副尴尬的样子。但是最终还是说出了原委。早有预料的郑燮便到就近的那家小酒馆中赎回了先生的毛笔和砚台,可是当他再回到那四壁空空的茗艼堂中,先生却躺在椅子上,就像睡着了一样……再也唤他不醒!

十二

“陆先生!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