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4722600000017

第17章 夏酿(4)

大伙儿又起哄,甚至动手把腿脚不灵便的金农抬了起来,他努力挣扎,连连答应、讨饶。众人笑着,要他立个字据。金农当即立下字据,答应赠书,大家还是不依,执意要他请酒。

李鱓知冬心囊中羞涩,便上前解围说:“请酒是我的专利,金农兄发个帖子,我来张罗。诸位意下如何?”

大伙儿鼓掌欢呼。冷清的书屋成了欢乐的一隅。书屋里正闹着,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笑声,童子言程梦星老先生到。大家急忙出门迎接。

“哎,我说黄慎老弟,听说你远游归来,还新置了书屋。果然不错呀!怎么不招呼一声,我也来给你暖暖屋子呀。”

老人家说着话,就走进屋来。大伙儿免不了又是一阵寒暄热闹。人群里见到郑燮,程梦星甚是喜欢,拱手道:“哎呀,我们的板桥郑燮也在这里,听说你在真州江村开馆授课,很受欢迎呀,还写了不少的诗文。这回来,可别再走了,扬州没了你和诸位,诗词书画界可是冷落了许多。”

程公也不是外人,也没有什么老爷架子。大伙儿很快就又谈笑风生起来。眼瞅到了晚饭时分,黄慎提议要着人订饭打酒,李鱓坚持要亲自请大家。程梦星老人家挥手说:“罢罢罢,今天谁也休争,酒菜我已经替大家备好,到时候自有人送来。我为大家接风洗尘。”

说话间,饭菜也就送到。程梦星邀大伙儿举杯,自己先一饮而尽。大家更是喝得痛快。酒过三巡,金农献上新作《麻姑仙坛记跋》助兴,他摇头晃脑诵读一遍,又是令众人惊叹不已。程公再次捧读一遍,众人击掌赞叹。旋即,程公心情沉重地举杯道:“说起文章之事,不免就要想到戴名世兄。在这寒风呼啸的季节,让我们为《南山集》文案的诸位文士洒酒一祭。”

众人的情绪顿时严肃起来。这是近日大家心头的一块石头,也是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平素似乎谁也不愿意提起。如今程公的话,仿佛是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大伙儿再也无法沉默,顿时议论起来。

《南山集》是翰林院编修戴名世的文集。戴名世者,安徽桐城人也,当朝研究经史的大家,学问有极高的成就,品学文章,举世敬重。他是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进士,为翰林院编修。这些都是大家共知的。那时候的学者往往也就是官员,不像以后逐渐形成的,不学无术之人照样可以做官。文盲或半文盲不得入仕,这也许是严格的封建科举制度的一大好处与优越吧。

“自顺治五年(1648)下诏纂修明史,到如今已有数十年之久了吧,却是事倍功半。这是为什么呢?”李鱓很动情地说,“你们想一想,朝廷纂修明史,可是一件既冠冕堂皇又十分微妙的事情。主持编撰的诸位汉臣们,当然是深知其中的难怅,但谁会料到还有如此的凶险?”

“是呀。”程梦星道,“一方面要凭良心秉笔直书,另一方面又得明哲保身,唯恐触犯到朝廷的忌讳,所以才会采用曲笔、屡次裁稿,一直没能修成。事情就这样拖着,直到捅出了这样大的娄子。”

“名世公可是一位有胆有识之大才,他身当重任,以修一部真实的明史为理想,认为历史乃是客观发生过的事实,不应为了政治和种族需要限制而影响到历史的真实与完整。这是他一贯的志史原则。”曾任过南书房行走的李鱓的议论,当然更会令人信服。

作为读书人,郑燮对这桩公案也是关注已久。戴名世在他的心中,早已是一位了不起的文人。此刻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不由得就要插话,可他的话,总是唯恐不言其极,令人瞋目咂舌。

“这样一来,事情本来不就变得简单起来嘛:朝廷修明史,原本就应当是为了记录历史,洞明前车之鉴。所以名世公潜心以求,经常访问遗老前辈,遍览搜集明代的遗著,钩沉一切的史料,并认真加以甄别、考证,但有所得,即著为文章,作为修史的论据,这可是千古的奉献善举呀。他的许多文章,我是陆续读过了的,很注重证据,也很有独到见地。例如他写给门人金生的信中,就明确主张明朝虽灭,但绝不可以没有自己的正史。同时还讲,即使南明诸帝,也是占地数千里,顽强抵抗清军前后竟达十七八年之久,这样的史实,也不应该抹杀。正因为如此,他才充分肯定甚至赞美方孝标学士对南明事迹考据之确实。这些观点,没有错呀,名世公何罪之有!”

“问题就恰恰出在这里。”李鱓愤慨而痛苦地说,“他的门人尤云鹗倒是出于好心,以平日所藏名世公的文章百余篇,雕刻成书,起名为《南山集偶钞》,你讲的那封给金生先生的信也就收在其中。这本来是一件大好事,却埋下了杀身的祸根。”李鱓讲到这里,沉默片刻,他显然想到了自己的不幸,“无意之间授人以柄,被奸人诬陷,这是朝中经常发生的事情。所谓的宫廷政治斗争,不过是奸臣害忠良,如此而已。”

程梦星抖动着胡子,鄙夷地说:“一个民族与一群文人一样,总有骏骑,也有害群之马。康熙五十年(1711),左都御史赵申乔,别有用心地选摘《南山集》中一些文句,疏奏皇上,言戴名世‘放荡狂诞,颠倒是非……’这就造成了震动朝野的《南山集》文字狱。结果戴名世被杀,方孝标罪责难逃,受其牵连者不计其数……”

“这与其说是一桩文案,倒不如说是朝廷对我们汉族士子采取的一次蛮横的镇压行径。罪名说破了,也属莫须有呀!”

愤慨中郑燮拍案而起。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再敢往下接言。接下来的酒宴充满了悲伤。一次雅集欢聚,就因为这个沉重的话题而不欢而散。

《南山集》文字狱的悲惨结局,在汉族读书人的心中,投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扬州文坛只是一个缩影。这对郑燮此后几乎放弃仕途的努力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的起因。之后,有相当长的时间,他内心不对清廷抱有太大的希望与好感。在世人看来,大好的年华不思科考而沉溺于书画,便是读书人不务正业。其实正因此而歪打正着,反倒成就了一代书画大师。

生活的平静,总是暂时的。郑燮三十岁这年,父亲郑之本突然病逝。算来立庵先生年仅四十九岁,正是人生的盛年。噩耗传来,郑燮痛苦不堪。往日对父亲那一点点儿的不满与抱怨,统统化作了愧疚与思念的眼泪。他奔丧归来,完全变了一个人样儿。以往酒后的狂狷獗野,化作了沉默无语。名园、胜景与文人酒会茶聊的雅兴,连同扬州的一切娱乐之事,那彩虹与鸦片般悦目醉心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百无聊赖。他感到了人生的苦短与无常,领悟到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虚无的道理。他一连数日,把自己关在天宁寺庙中的僧舍里打坐。僧人闭关一般,水米不进,万念俱消。

那些日子,郑燮双目紧闭、意守丹田,远遁了外界的尘烟,心中渐渐有了一片净土风景。其中纵横的河流,再不是扬州不洁的血色的人世;美好的楼阁,也不再是扬州这一带纷繁的屋宇闹市,而是一个远离尘俗的生命的摇篮。那里有绿野也有仙踪。画舫与游艇,也不再是扬州的商贾文士与童子歌妓相拥调情寻欢作乐的场所,而是无瑕的天仙,轻轻飞翔滑动地往来。歌声、弦管音乐随风飘来,却不再是灯红酒绿的名利场上销魂失魄的靡靡之音,而是梦想中的天籁,与到处浮动着的花香呼应,酿成一种令人流连忘返的仙界……

在此期间,多亏李鱓与金农、汪士慎与黄慎还有程梦星的关照。诸位闻讯纷纷来看望拜访、劝慰,才使他表面上恢复了常态。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暂时无法从失去至亲的痛苦中解脱。扬州林立的酒家、茶社和青楼,从此似乎与他无缘。他一时失去了对扬州浮华的兴趣与敏感,也不再流连于名园与游艇中,更不买醉于酒肆、青楼。只是偶尔在茶社中沉默呆坐,与其说是寻求诗思与灵感,倒不如说是回避现实的孤独与烦恼。他此刻隐隐约约地想到过离开这个世界,到那佛祖所在的天国。他所居住的天宁古寺,幽静而肃穆,钟声悠扬,经歌渺渺,这与扬州的噪乱与浮华形成了天壤的反差。这就如同他的心境,再也无法融入那红尘之中。当他面对森然的古树和简朴清净的僧舍,面对院中的假山与园圃的翠竹,他似乎找到了另一个自我,更适合在清净的环境中感悟艺术真谛,打磨真正属于自己艺术个性的另一个郑燮。

这时候的郑燮,对他所寄居的天宁寺及周边的众多寺院,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常常在暮色苍茫的晚风中,站立在寺院内,由南到北地眺望小秦淮河岸的景色。在悠远的钟声里,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又折射在古老的城墙上,但见由东向西的天宁门、天心墩、北门、虹桥以至瘦西湖……他想此刻,李鱓、金农,那些狂怪的好友们,也许正在其中的某一个酒肆茶楼中携妓欢乐,耳边是闹哄哄一团,自己从前也是这样地麻醉着自己,打发着时光。可是如今,他更习惯清净、沉默,更喜欢一个人悄然地望着夕阳沉落,望着月影投射到窗户上的青光竹影。

父亲去了,留下些旧书残卷和沉重的债务。父亲,一个安分守己的读书人,科举无门,教馆为生。只能像陆先生一样,守着贫病交加借酒消愁,自暴自弃,麻醉自己,最后懊丧无奈地离去……郑燮怀念着父亲,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立之年,立志科考、学书法、舞剑、习画,崇拜草莽英雄与画圣文星……但是至今在他自己看来却是一事无成。三十多岁的一条汉子走南闯北,且有两女一儿,在别人看来,也许值得羡慕,可是他却感到歉疚。想到身体病羸的妻子,终年替自己承担着沉重的家务,衣衫破烂的小儿女们巴望的眼神因饥饿而无精打采……他时常会在睡梦中听到他们的哭闹,心中就针刺一般的难过。原本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却不料逃离更是时时牵挂。奔丧回到家中的景象更是凄惨。一边是病妻的呻吟、儿女的哭闹,一边却是债主粗暴的催逼之声。父亲留下的遗物,还有什么能够变卖抵债?慌乱之中,他漫无目的地翻检着古旧的箱柜,希望会有所得。可无意间却发现了一卷前代家仆的卖身契约。他茫然地翻看着那发黄的券纸上陌生与熟悉的名字。家仆当中,数代以前的大约早已故去,也有些在多年来的饥荒与冻馁中离家出走了。仅留下费妈,还坚持在郑家,如同一种象征,依傍这穷困的家中,把郑燮抚养成人,把祖母与父亲服侍到老,眼下又帮助病羸的妻子,养育着三个儿女,支撑着这个穷家。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记忆中的场景:

“喝一碗糊汤吧,趁热!几天都没正经吃饭啦。”

郑燮正发着呆,费妈端着碗进来了。

他赶忙放下手中的契卷,接过老人家手中的饭碗。心中万分感动,但却仍然是毫无食欲。只是望着眼前这位老人,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身子骨虽然还算硬朗,但背已经弯曲,个子似乎也矮了许多。

“费妈,父亲不在了,您也该回到俊和哥哥身边,享几年清福了。”

“怎么,连你也赶费妈走?”

费妈转身去了。郑燮把那些发黄的契约一张张地撕烂投进了炉火之中。在颤动的火焰中,他痛苦烦乱的心绪,突然变得清爽明朗。在那燃烧的烈焰中,他似乎看到爷爷和父亲微笑点头……

扬州的画友中,李鱓与郑燮交谊最深,可谓挚友、诤友。郑燮此刻孤独地想着他们就感到一阵亲切的心悸。郑燮最欣赏李鱓的,除了他的功力深厚的画艺,便是他骨子里的那一股狂傲之气。还有那把一切都看得很开、很淡的大丈夫的宽博做派。论起绘画,他也并非严格科班出身,可谁又想到了他的艰难与不易。郑燮想象着,八月即已飞霜的的塞北,秋令九月的冷风、寒树、枯草、沙尘,还有那瑟瑟的仪仗,抖抖的皇旗,回荡在长空里的雁叫,呜咽般凄凉的胡笳、长箫……年轻的李鱓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跪地举画,忐忑不安地向皇上献上自己的得意画作与一片忠心,同时也渴望着就在那一刻,决定自己一生的命运与前程……

那一刻,也许在颇有远见的康熙帝的眼中,这位原本无足轻重的二十多岁的学子,正好能够成为他不拘一格起用人才与安抚汉人士子的小小善举。此时,无论李鱓的诗和画以及他的言谈举止,哪怕是平庸无奇,但在一时高兴的康熙皇帝的眼中也会是奇松、仙柳般充满灵性,带来喜运……如此顺利地通过御试,成为皇上钦定的宫廷画家,但是谁又会想到,也就在这轰轰烈烈的开台锣鼓声中,他的人生已经埋下灾祸与失败的伏笔……

“如此好时光,不到画舫游玩,独自闷在这里呆想什么?”

郑燮一惊,说话的人竟是李鱓仁兄。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他转过身来,见李鱓依然是满面红光、兴致勃勃,心中就钦佩。就像当年的李白,宫廷失宠,只是“仰天大笑出门去”,而自己的身上倒有些杜工部的影子。

“听说近日新到的童子,其中可有你所喜欢的人物?今日我定了船,咱们荡舟湖上,听那小童子抚琴唱曲儿,你看如何?”

眼前这位风流倜傥的绝世才子,难道就是由官场退回到扬州后的李鱓?无论拒绝谁的邀请,他也不能拒绝李鱓的一番好意。

“来,我们一同敬郑爷一杯,愿他笑口常开,欢乐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