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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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夏酿(3)

第二天,大伙儿如约来到瘦西湖畔的茶园诗社参加程梦星先生邀集的聚会。园子是他老人家投资所建,专供文人雅士聚会的场所。一生混迹官场告老归乡的程先生眼下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李鱓素与程公相好,金农亦言程公之善。郑燮与汪士慎、黄慎还是将信将疑,认为在灯红酒绿的仕宦名利场上归来之人,难免沾染俗气,能有什么高品卓见。如此地想着,郑燮还是应邀而至。

但见茶社朴素,并没什么高朋满座,只是一群文士雅集,有不少也就是摆地摊卖字画流浪谋生的穷读书人。郑燮与汪士慎似乎还从未经见过这样的场面。李鱓与金农同诸位倒是很熟,也颇受尊重。汪士慎和黄慎也碰到几个熟人,唯独郑燮无人知晓。二位老兄也不紧着引荐。郑燮只得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茶,听大家之乎者也地高谈阔论。程梦星终于到了,竟是个谦和长髯的长者,举止儒雅,谈吐不俗,丝毫不像官场中人。郑燮感到有些异样。等到茶品三巡,李鱓突然郑重地起身拱手道:

“诸位学兄,今日程公设局雅集,李鱓等不胜荣幸。可是我们也不能白来,是送程公一幅我李鱓的画,还是金冬心、汪士慎的字画?想来想去,还是不够理想,这就想到了新来乍到的后生板桥郑燮,便讨得一幅他的墨竹,敬送程公,也请诸位当场鉴赏。”

李鱓说着挥挥手,示意郑燮把画取出。遂亲手展开来。大家看时,但见是一幅《石竹图》。程公欣然离座,兴冲冲走到画前仔细端详。众人围于其后。偌大茶园顿时鸦雀无声。郑燮的心跳得咚咚乱响。他有些意外,更有些不安,感觉像在梦中。只见那程公端详过好一阵,这才微微颔首,手捋长髯喜上眉梢。众人随之发出一片唏嘘之声。

“好,真好!新篁奇石,笔墨不俗,令人耳目一新呀!”

程公说着,亲手接过《石竹图》,双手高举过头,请大伙儿仔细观赏,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诸位,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就是我时常讲的心中之竹,绝非园中之竹,胸中之石,亦非盆中之石呀!天趣为先,笔墨其后呀!绝佳,绝佳!”

众人热烈喝彩鼓掌。急性子的金农趁机吆喝一声:“现在请兴化板桥郑燮亲手向程公赠送《石竹图》,以谢知遇之恩。”

众人掌声再起。郑燮感到很不自在。他没有料到,自己一幅竹子竟会得到一位为官多年的老学究心领神会,还评价如此之高。他老人家的点评有些连自己也不曾想到,实在不无启迪。当然,郑燮是个诚实之人,也不会虚头巴脑。面对如此场面,一时真不知如何应对。正犹豫不决,只听程公轻咳两声,慢慢走到他面前,郑重其事道:

“哎,金农老弟此言差矣,初次相识郑燮后贤,岂敢受此厚礼,能结识郑燮贤弟,就已经知足。不过这一幅墨竹,老夫着实喜爱,我就重金收藏了。”

说着由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众人一愣,李鱓赶忙上前拦住,郑燮这才回过神来,忙说:“感谢程公抬爱,区区一幅墨竹,可谓一文不值,千金难易。”

程梦星一怔,众人全都愣着。

郑燮又道:“所谓一文不值,是说我在市场上摆摊出售,却是无人问津。如今程公愿意重金收藏,我郑燮不胜荣幸。程公适才一席话,胜过千金,我送程公一张画,也是理所当然。”

郑燮说着,就上前亲自把画交与程梦星。众人又是一阵喝彩,程公欣然接过画稿,连连称赞:“如此佳作,受之有愧呀!受之有愧呀!”

果如李鱓与金农所言,盐商富贾之中,真也不乏深谙风雅的有识之士。就说这位程梦星老先生,他对艺术不但有深刻的认识与鉴赏造诣,且经常举办文人雅集,主持修禊文事。老人家礼遇艺术家,也不遗余力地扶持艺术家,赢得了大家的尊重与拥戴,一时成为了扬州书画诗词的领袖与知音。他所营建的茶园,也成了文人荟萃之地。

“兴化出怪,扬州聚怪,画市如今又添出了几怪!”

“是吗,真有那么怪吗?我们可要见识见识。”

“怪人,怪性,笔下就出怪字怪画。比如这新来乍到的郑燮,号称板桥的便是,那一笔怪字,和那一笔墨竹兰花,可是见所未见,说话也是尖酸刻薄,口无遮拦。”

“我听说程梦星老先生都赏识他的画作,曾经重金收藏过一幅……”

“我就不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穷秀才,能画出什么好画?”

人们的街谈巷议,并不因为程梦星与李鱓、金农的赏识而众口一词。板桥郑燮照例难免被世俗的人们列入“狂怪”一派而刻意加以排斥。同样,扬州的画市,也不因为程梦星收藏了他的墨竹而画格飙升。他的字画,始终是卖不上价,或是有价无市。扬州卖画所得,只能勉强维持家用。不过这一时期,他又结识了几位重要的画友,大家时常雅集切磋,书画的技艺也是日臻成熟,达到了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的阶段。在此期间,画界有两大盛事,康熙帝邀请西人绘制的著名《皇舆全览图》完成,并木刻设色印制。这堪称是中华大地的巨幅画像,可谓国之幸事。李鱓带来这个来自京城的好消息,大家为之把盏庆贺。还有一件大事,即冷枚等十四名宫廷画师合绘的《万寿盛典图》二卷完稿。画工精细严谨,表现皇家威仪无以复加,必成传世佳作。然而,这两宗重要的画事,对于板桥郑燮而言,就如同划过天空的流星,也许只是令人艳羡夺目的灿烂一闪,随即也就成了过眼烟云,并没有在他的诗词书画中留下任何的痕迹。至于《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古稀之年去世,那就更是难以激起他心中的浪花。他依旧苦心钻研书画,同时被生计胁迫,疲以挣扎。这样的日子过得艰难。经过几年苦拼,他终于在扬州站住了脚,成为小有名气的书画家啦,序列“扬州八怪”之中。然而他的书画,仍然还是难以高价出售。因为他仍然是一个不入俗流的书画家,仍然是我行我素的艺术狂人。虽然年近而立,终日置身喧闹嘈杂与车水马龙之中,非但不趋炎附势,而且还轻视那些追风逐利之徒。这是艺术家的清高,更是读书人的毛病。板桥郑燮与他的朋友,所谓的“扬州八怪”固执地恪守着这一份清高与本分。天真与雅趣把他们紧紧地维系在一起。然而,在滚滚红尘之中,他们这些世俗眼光中的书画之怪,毕竟是凤毛麟角。他们难免要承受来自世俗的种种压力。而这有形与无形的压力,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产生了痛苦与彷徨、叛逆与愤怒。致使他们不断地探索寻找着出路,艺术的出路与生活的出路。以致在万般无奈之下,纷纷骚动不安地先后离开扬州。有的出游,有的干脆暂时改行教书。这令重情重义的郑燮感到了失落。

首先离去的是黄慎。黄慎的出游,堪称是一次远游,据说去了建宁、赣州、南昌、广东、南京等地。他一路交友、写生、创作、卖画。而李鱓则于石城旅社作《杂花》卷,开始了他“丹青纵横三千里”的卖画生涯。高凤翰游琅琊,也是人过留声。唯有腿脚不大方便的金农,还是坚守在扬州,并着手整理《冬心斋石刻契帖》。当然他也结交了新的朋友。

这一时期,郑燮又回到真州江村任教一年,虽然也只是权宜之计,但却留下不少宝贵的诗文,记录了真实的心境:

飘蓬几载困青毡,忽忽村居又一年。得句喜拈花叶写,看书倦当枕头眠。萧骚易惹穷途恨,放荡深惭学俸钱。欲买扁舟从钓叟,一竿春雨一蓑烟。

显然,他的渴望逃避是溢于言表的,但他的反抗与反叛是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就像地心中的岩浆,只是压力未到爆发之时。困顿之中,他显然采取了逃避,暂时得到了安逸,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生活的穷迫与精神的空虚。在无奈之中,梦想成为漂泊江上的孤舟钓叟。可见,他当时的心境是多么的矛盾,又是多么的不安于现状。他对生活与艺术创作的热爱,他渴望精神自由的向往,他对于寄情山水的渴求……然而,他的个性与现实的冲突,开始显出愈加的激烈而不可调和。

就这样,忍无可忍的短暂离去,换来的却是更长久的忍耐力。他随后不得不再次返回扬州,继续过那自己厌恶至极的乞讨般的生活。那是痛苦的,清醒中的压抑与窒息,比懵懂的昏迷更令人难以忍受。直到许多年后,他写给乡友的信中,还充满了当时的愤慨:

学者当自树其帜。凡米盐船算之事,听气候于商人,未闻文章学问,亦听气候于商人者也。吾扬之士,奔走躞蹀于其门,以其一言之是非为欣戚,其损士品而丧士气,真不可复述矣……

诸友们如此来来去去,比较来比较去,似乎还是扬州的日子要好混一些。大家聚在一起,互相鼓励,相互帮衬,勉强维持度日,倒也少了些无助与孤独。郑燮的这次归来,与金农的留守与召唤有关。

此刻,当复归的郑燮想着幸福与痛苦的心事,他正站立在扬州小秦淮河边上,临波远眺。画依旧是卖不出去,只好继续听候于盐商富贾们的调遣。面前是一株松树的盆景,那被扭曲了的植物,原本也是有质性的,坚硬的木质,与岁月共沧桑的习性,迎风傲雪的品格,但如今却被制约扭曲,终于按照人的意志成为了盐商富贾们奢侈生活的点缀与摆设。望着松柏的盆景,他突然感到了同病相怜,怆然叹息,落下了伤心眼泪。难道自己的生活,不正同这可怜的盆景一般,在岁月的风雨中,任人摆布扭曲,任人宰割交易,可以弯腰屈背,可以断头掐尾,可以趋炎附势……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边传来李鱓与金农的呼唤,他才由那痛苦的思索中回归到现实。感到了一种春来花开般的温暖,一种来自友谊的力量。困顿中坚持理想的艺术家们,“相濡以沫”该是何等的珍贵而不可或缺呀。

原来,几位朋友又都不约而同地聚会到了扬州。这一回,大伙儿久别重逢,显得十分的亲热。金农的新友陈撰、厉鹗也应邀助兴。在黄慎新搬进的“绿天书屋”,大伙儿欢聚畅饮,互通消息,大谈出游与留守扬州的见闻轶事,虽然带来的不都是什么令人振奋的好消息。郑燮只是洗耳恭听。他感到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似乎自己刚由世外桃源归来。

首先是黄慎的书屋与画作吸引了大家。他似乎很能惨淡经营。这趟远游,显然是成果不小,回来就买下了自己的书屋。虽然有些矮小简陋,但毕竟是自己的天地,是每位艺术家梦寐以求的结果。郑燮很羡慕黄慎的书屋。梦想自己也有一个,可以放置一张书桌、几把椅子,摆上文房四宝与茶具酒器,墙上悬挂上自己心爱的洞箫与古琴和自画的墨竹与孤石……

“这一幅扇面可是堪称佳品!”郑燮说。

那是一幅人物众多的小品。以唐人陈子昂为中心,题为《碎琴图》,画境很有创意。大家轮流欣赏,倒是令人爱不释手。

黄慎的新书屋显然激励了创作热情。他的新作《洛神》《陶令采菊饮酒》《琴趣》《西山招鹤》《东坡事迹》等,一幅赛过一幅的精彩,令人赏心悦目。郑燮和众人看了又看,连眼头极高的李鱓都是心悦诚服,大为赞赏。

书画家到了一起,欣赏、谈论画作,那是理所当然。可是有的时候,大伙儿似乎更喜欢谈论国事政治。这也是古今通病,更是文人雅兴,改不了的毛病。

“你们听说了吗,正月间,皇上下诏明确了功臣子弟世袭父位的恩典,这可是重要的消息呀!”李鱓认真地说。

“世袭、世袭,一方面是世袭,另一方面,那么多的生员考中进士却无缺可补,这是什么世道!”金农抱怨道。他其实是有所指的。他的新朋友厉鹗去年中举,至今仍浪迹江湖、前途渺茫,他是深知其内心之苦的。

郑燮无语。在他看来,这消息似乎与他们这些布衣书生并无多大关系,这甚至还比不上一部《康熙字典》就要编完印行的消息重要。

“听说官兵远征西藏,驱逐了策妄阿拉布坦,还扶持达赖六世在西藏登基,这可是一件大事,令人振奋呀,我们应当为此庆贺。”金农说着,带头举起了酒盅。

但是金农所讲的来自遥远边陲的消息,似乎毕竟不是大伙儿最关心的现实问题。大家更关心与书画行情及自身前程有关的事情。然而,这些大大小小的消息,从各位出游者口中得知,郑燮倒是感到新鲜,但也不觉得有什么能使自己更为兴奋。

“边关胜事,再加上厉鹗兄去年中举,郑燮老弟辞教归来,总该值得庆贺一番了吧。”热心肠的金农提议道。大家这才纷纷响应,向文采出众的文学家厉鹗与画杰板桥郑燮表示祝贺与欢迎。

郑燮向大伙儿深鞠一躬。厉鹗也是北游南归,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带来了自己的新著《南宋院画录》,刚刚刻印成书,散发着墨香。大家欣喜地翻阅,又是一阵啧啧赞赏。同时,他还带来了黄生选评的《唐诗选本》,是亦山房刻本,大家更是爱不释手。

这时,画家高翔拿出一幅自己的画作,说是要赠与厉鹗兄致贺,并请好友金农当场题字添彩。金农欣然应诺。黄慎取来笔墨,大家围观。金农提笔在手,略加思索,很是认真地以他特有的真书题之,果然是增色不小。金农搁笔之后,径自端详良久,大有孤芳自赏之嫌。众人相视而笑,厉鹗便说:“冬心兄素好高翔兄画作,我就索性借花献佛,将此画转送金农老兄。”

“此话当真?”金农转身问道,一脸的认真。

“君子无戏言。”厉鹗同样认真地说。

“那鄙人就笑纳啦!哈哈哈。”

“哎,我说冬心老兄,我可是有条件的,你的《冬心斋石刻契帖》印出,可别忘了给大伙儿每人签送一册。”厉鹗提议道。郑燮带头鼓掌。大伙儿起哄。

“那可不行,”金农故意说,“我才刚刚着手整理,刻印出书还不知猴年马月。我不能开空头银票呀。”

“舍不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