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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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歌 曲终(2)

一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聪明而来还是为糊涂而生?每个人,甚至每个人的不同时期的答案也许不尽相同。一辈子情不自禁、言不由衷的人,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许才会明白,自己一生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工于算计、斤斤计较的所谓名呀、利呀,到头来果真就那么重要?而被尘世视为糊涂之人,那些宽博大度、超然物外的人,往往是真正的圣人贤达,才是真正看破红尘的智者。

可你自己究竟属于怎样的人呢?重病中的郑燮扪心自问,回答则是认为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世人眼中一个力求糊涂而难得糊涂的玩主。直到此刻了,心中还有着那么多的世俗杂念放不下,那么多的名节牵挂、利益瓜葛……如此想来,他便更加固执地认为自己胸中那根结了几十年难以排解的“病竹节”开始发起威来。这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是任何的药石也无能为力的文人痼疾。

看来对于人生的物质功利,要真正做到糊里又糊涂,还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感到自己还真舍不下这个给自己带来了无限烦恼与欢乐的人世,放不下许多世俗的功利诱惑。

当郑燮耐着性子,勉强服下饶夫人和郑墨、郑田执意熬煮的汤药,凄苦地眉头紧皱,目光又投向枕边那本翻阅了不知多少遍的木版医书:《集验背疽方——论渴疾本原》。

在他看来这原本倒是一部切要之书。宋代祖传名医李迅,老先生行医半世,检行集要,在书中列举出渴疾病因杂沓众类,可在郑燮看来,自己这心结之病,主要还是情志失调所致。郁怒伤肝,肝气郁结,劳心竭虑,以致郁久化火,火热内燔,消灼肺胃阴津而发为消渴。如今回想,这些都是仕途追逐所染之疾呀。

唉,也是难免,身在宦海,喜怒忧乐,何以由得自己执掌。谁人又说得清楚,那渺无穷尽的名呀利呀功呀过呀,行情涨涨落落,交椅沉沉浮浮,风雨寒热杂然交替,难免个中心境总处冰火之中,浇熬淬炼,岂避得愁郁狂躁,内火自燃,实乃顽症之源……

老人家无奈闭目长叹,又盘算饶夫人他们所熬之药,无非木瓜、紫苏、乌梅、地参、茯苓、芍药等生津液止渴之类,服多而渴愈甚,茫无功效。而这一位前辈李老先生,倒似务实之人另有良方,公然放言竟能服之三日,焦渴即止。且遂久服之,不唯渴疾不作,且可气血益壮,饮食加倍,强健过于少壮,云云。还讲盖用此药,非愚憨自执鄙见,实有源流。曰自为童儿时,闻先君言有一士大夫病渴疾,诸医遍用渴药,治疗累载,不安。有一名医诲之,使服加减八味丸,不半载而疾痊,因疏其病源云:今医多用醒脾、生津、止渴之药,误矣!而其疾本起于肾水枯竭,不能上润,是以心火上炎,不能既济,煎熬而生渴。今服八味丸,降其心火,生其肾水,则渴自止矣。可是自己也曾久服这“八味丸”,初似有效,后即茫然。又言内中北五味子最为得力,此一味独能生肾水、平补、降心气,大有功效。名医乃亲见有验,故敢详着之。唉,古今医术固高,只怨自身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矣。

老人家的心绪,顿时落入谷底。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归老之所。难道至死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间房舍?

郑板桥的晚年,往来于兴化与扬州之间,漂泊不安、居无定所。然而这并非他要的生活。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也还是耿耿于怀。他在范县任上时,堂弟郑墨在家乡兴化城边的鹦鹉桥南买得一所屋宇。郑燮得知曾传书言,希望堂弟在新宅就近也帮自己买一块地皮,将来也造一所宅院归老为居。他当时想得天真:

站在院中凭栏眺望,可见一片老城半堤绿柳,近前且有小桥流水、池鱼丛花……他早算计过了,买地约需银钱百两。过往周济贫士、捐款修城虽也耗去不少积蓄,但俸禄之中余得这点儿买地造屋的费用还是不难。再说,他所渴望也不过数间草屋、一圈土墙。院内也不求什么楼阁假山、画栋雕梁,只要植竹、种树、栽兰、育花之外铺一条碎石的小道曲通书房而已。书房也就两间足矣。一间存书,一间会客,客厅亦可写字作画、品茗饮酒。另有专供起居的两三间主屋,一进两开,两代人亲近居住,侧屋则是两间厨房、一间客房……这一切对于他这个县老爷、大书画家而言,不算奢望呀!

然而,看来这梦境一直要伴随他走去另一个世界了。

呜呼哀哉,一切都是空中楼阁,空中楼阁呀!

官罢囊空两袖寒,聊凭卖画佐朝餐。最惭吴隐奁钱薄,赠尔春风几笔兰。

这是他六十六岁那年为次女出嫁时画兰所题,此刻忆起都觉得惭愧。这样的经济状况,何以能够买地造屋?六十八岁那年,他在诗文《自序》中说自己“初极贫,后亦稍稍富贵,富贵后亦稍稍贫”。

世人都讲什么“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己十年知县任内,本该也是可以不仅“稍稍富贵”,而这些年“大幅六两”卖画期间,也是足以达到殷实而不至于贫呀。问题显然就在于这自恃清高、落拓不羁,平日非但不把银钱放在眼里,还反对别人攒钱,骂人家是驮钱驴。公开悬格卖画,其实并非贪钱,作画仅凭兴趣而已,提笔在手总是强调“风雅要多钱要少,”而一旦有钱,高兴起来,又大把花销、周济……还说什么“黄金避我竟如仇,湖海英雄不自由”,结果倒也“我避黄金竟如仇,老怀豪宕得自由”,心灵虽求得了某种平衡,可兴化的造屋计划终归成了泡影……多亏挚友李鱓慷慨相助才得以回到兴化安居。李鱓也是晚年破落,家产早已不是当年的“水田千亩”,但田地还算有些。他不光在城南建起“浮沤馆”,等到郑燮归来,便又特意近旁围了一处小园儿,内栽兰竹,专供老友吟诗作画,取名“拥绿园”,还自己欣然题匾曰:“聊借一枝栖”。

这时,堂弟郑墨同郑田又怯生生地来到床前嘘寒问暖。这反倒使他的心中更添几分悲凉。他同自己单门独户的父亲一样,本希望多子多孙、兴旺家族,结果却两个儿子均不幸夭逝。这种“无后”的悲哀又能向谁诉说?好在这郑田还机灵孝顺,终日同着饶夫人一起身边伺候,也不觉得孤寂。

“郑田儿,”郑燮亲切地唤着孩子的名字,等他来到近前,就指着自己胸前佩戴的一枚圆柱形玉坠说:

“你们知道,我一生孟浪清贫,没有给后人留下一砖一瓦、一垄田土,这个就留给你,也是个念想。”

说着,吃力地由颈上取下那玉坠,亲手戴在堂侄儿的脖颈上。清白光润的玉坠,在灯光下越发显得冰清玉洁。那孩子含着眼泪,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还是好友金农送给自己的心爱之物。送他之前,还专意请高翔在上面刻了一枝竹子和一副对联:“清寒直入人肌骨,一点尘埃住得无。”

见此情景,一旁的郑墨也十分感动。心想这对联,不仅仅是对堂哥画品的赞誉,更是对他一生人格的概括。郑墨如此想着,禁不住也泪流满面。

还有一事,是他老人家放不下的,那就是自己那些心血化成的诗文。他自选的《诗钞》《词钞》还有家书、小唱,选择的标准皆是极高至严,稍不如意的篇目,他宁可付之一炬。如此,他还是放心不下,唯恐后人有多事者狗尾续貂,就在《后刻诗序》中,厉声喝道:“板桥诗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版,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

可谁知这身后之事,能否尽如人愿?

不知为何,他突然记起了真州的毛家桥与西邨,那可是多年都不曾忆起的天堂之地呀。一双黑黑的眼睛就像一团深不可测的山潭,可以穿越时空的洞穴,他感到自己的身子落入其中而失重……恍惚间突然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就背了过去,再也没有唤醒过来。

一片慌乱中,“拥绿园”里顿时起了哀惋的哭声。郑板桥老夫子去了!静夜里,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门外面,惊动了整个兴化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