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熙三十二年,亦即公元一六九三年。天灾甚于人祸。饱受干旱袭扰的江淮大地又遭水涝。焦渴的池湖与龟裂的田土顿时又化为一片汪洋。到处是泡在水里的村落庄稼,到处是饥饿不堪的人群。地方官吏与恶霸盘剥豪夺倒也罢了,这样的反常气候延续三年,号称鱼米之乡的富庶之地,许多农民、渔家破产,许多的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乡下人纷纷涌向城镇,仿佛那里存在着生路。是年深秋,原本是山清水秀、热闹非常的江苏兴化老城里,由于聚集了太多的难民,铺面关闭了不少,市井空前冷落。平日热闹的叫卖声被凄惨的乞讨声代替,街面就显得异常拥挤混乱。
十月二十四日深夜,东门外护城河畔板桥边一座虽不富丽但看着还算体面的庭院内,堂屋门口,蹲着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中年男人,他瘦小委琐,面色青黄,神情紧张焦虑,双手下意识地攥着由脑后拖到胸前的那根枯黄细软的发辫。从他的装扮来看,显然是个读书人。他就是本分博学的教书先生郑之本,虽是一介名不见经传的穷教书先生,却是兴化城里的名士,素以文才出众、品行端庄而深受乡邻敬佩。
“我说之本,你别老是蹲在外面,当心风寒。”
正房中堂前仍亮着灯光。正襟危坐的父亲郑清之故作镇定地捋着胡须说。其实他的心中比儿子还要忐忑不安。但他不动声色。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外为官多年,如今虽说告老还乡,但却仍无长孙,现在儿媳临产,老人家也是兴奋不安。
郑家原本是名门望族,先世寓居苏州阊门。明洪武三年(1370)迁来兴化城内北水关桥南汪头。是城里有名的书香门第。但是到了郑之本一辈,单凭耕读而没有功名官运支撑、更无实业商事辅佐终是不济。加之连年水灾,于是家道开始衰落,延至他顶门立户之时,更是屡试不中,开馆教书的收入也是更加微薄。清苦的日子就一直困扰着这个老廪生一家。他一直有个未能实现的心愿,就是盼望妻子汪氏能给自己多生几个儿子,将来培养成人,好能中兴家道,荣宗耀祖,完成梦寐以求的科举功名。可是夫人过门数年,只是病病歪歪,服药不断。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又遇上难产……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堂屋里传来慌乱之声。郑之本紧张万状,侧耳探听,就分辨出了婴儿的啼哭。他蓦然起身正要从门缝张望,门却吱地开了。迎面站着的女佣费妈高兴地说:
“老爷,生了,夫人生了个少爷!”
“是男孩子?”
“可不,大胖小子。”
郑清之坐着虽没动身,但下颌的胡子却抖翘起来。嘴里嗫嚅着说:“嗯,十月二十五日子时,与雪婆婆同日生哩。”
郑之本高兴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去,就见接生的王阿婆正捧着那拼命啼哭的婴儿悉心擦洗着,嘴里还不住地唠叨:
“哭吧,大声哭吧,大胖小子!这下我们郑先生可心啦!”
郑之本定睛一看,那赤条条的婴儿,可不像他心中渴望已久的大胖小子。又瘦又小不说,双目紧闭,小鼻子小嘴拥挤在一起,声嘶力竭地蹬着细腿拼命啼哭,一看就是个坏脾气的小冤家。但毕竟是个小子呀,还是头胎,也算给这个清苦不堪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喜气。身体原本就虚弱的汪夫人愁容密布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邻里街坊也都提着彩蛋红糖登门祝贺,连家中的奴仆们也一个个喜气洋洋。善良的人们啊,大伙儿的心事都是一样,就是希望这个生不逢时的男孩的出生,能够给这个衰落中的家族带来好运,给这个人丁单薄的家庭带来兴旺的福音。小侄子的到来,连那平日贪玩的小叔子郑之标,也高兴得合不拢嘴,整天围在婴儿身旁嘿嘿地傻笑。
二
“他爸,别整天宝贝宝贝地喊了,也该正经给孩儿起个官名啦。”
一天夜里,病中的汪夫人仰坐床上,看着郑之本亲昵地抱着孩子逗个不停,便轻声地说。
“名字我想过几个,可父亲都说不中意。他老人家说就叫‘郑燮’吧,字‘克柔’。《尚书·洪范》云‘燮友柔克’,孔传曰:‘燮者,和也,世和顺以柔能治之。’父亲的意思是期望孙儿长大成人能够以和处世,出则以和顺治理天下,好光耀祖宗。我自己寻思,这字乃‘克柔’,言外之意,也是说再不要像他老爸这般,功名不济又无钱无势,一介文弱书生、穷教书匠……”
汪夫人听得抿着嘴哧哧直笑。生下了儿子,郑之本对于夫人的感激是难以言表的。可眼瞅她的病情日见加重,心中时时感到了忧虑。汪夫人原本是大户人家姑娘,聪敏贤慧、知书达理,可惜体弱多病。自从嫁到郑家,总是病病恹恹,就没过几天舒坦日子。好在郑先生对她不错,虽然脾气乖僻,但对她还是一贯的温存体贴。郑家老屋开始有了笑声。
汪夫人自从生了儿子,更是劳心劳神。白天好在有费妈帮忙操劳,喂吃喂喝、换洗尿布。天久日长的,傻小子一见了费妈,反倒两眼发亮,又挥手又蹬腿的一副欣喜模样儿,倒像是见到了亲娘。每到夜晚,本该随母亲安睡,小东西却时常哭闹不休。这令汪夫人心中很是烦乱。她本来就睡眠不佳,好不容易在两次咳嗽之间昏昏睡去,孩子一哭一闹即被惊醒,她就得爬起来抱着乖哄。听不得孩儿的哭声,这是母亲的本能天性。可是抱在怀中的孩子仍然是啼哭不止,小家伙是饿了,母亲那干瘪的乳房吮不了几口,就没有了奶水。他哪里懂得母亲得的是肺痨,按医嘱是不能生育的。他更不能懂得,母亲为了哄他不哭,在那漫漫长夜之中,就像一盏灯,几乎努力熬尽最后一点儿油。
“嗷嗷,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不在家,谁疼我们小宝宝……”母亲轻唱着。
就这样,一个病弱的母亲,整夜整夜地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咳嗽着,摇晃着,嘴里还不停地哼着童谣。说来也怪,她那温柔如丝的催眠曲一旦响起,孩子不但不睡,反而会瞪圆一双小眼睛惊异地望着母亲。敏感的母亲发现小家伙真是聪明过人。他显然对于音乐有着格外的敏感。催眠曲的作用很快见效,孩子渐渐闭上眼睛,呼吸也缓慢均匀。只有母亲的催眠曲才会使婴儿缓缓入睡,可病困交加的母亲,却是再也不能入睡。她担心着这个生不逢时的苦命孩子将来的命运,担忧自己有一天不能再为他唱催眠曲时,谁又来哄他入眠?
生母的心事,襁褓之中不懂事的婴儿当然是浑然不知。以至后来他长大成人,每讲到生身母亲对自己的疼爱,竟然没有丝毫的印象。而只是隐约地记得母亲病逝的情形。但那也是模糊不清的。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会以为那只是想象中的幻觉:在那个记忆中模糊的日子,太阳被乌云遮蔽,天色是灰沉沉的。由外面疯跑归来的郑燮,被老屋里一阵哭声吸引。他慌忙跑进门,就见父亲坐在床边,怀里抱着母亲,像平日里母亲抱着自己一样。只是他那铁青的脸上却挂着两行泪水。母亲她不再咳嗽,却像睡着一样地双目紧闭,瞅着异常的俊美。郑燮不顾费妈的阻拦,硬是爬上床去,把自己的小脸贴在母亲脸上。他感到有些冰凉,便慌忙地抬头端详着母亲。双手触摸到母亲的身体,感到有些僵硬。他已经习惯了母亲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全身颤抖的情形。母亲仿佛知道儿子的到来。她那紧闭着的眼角,正有一滴泪水缓缓渗出。他紧紧地搂着母亲哭唤着,把自己的小脸埋在母亲的怀中,那熟悉的气息,使他忘记了此刻的情景,而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寻找母亲的乳房……许多年后,当他在自己的诗歌中写下这样的情形,连自己都感到凄凉。其实这还是费妈事后告诉他的。当时不懂事的孩子,他哪里知道,那就是同母亲见的最后一面。而挂在母亲眼角的那一滴干涩的泪水,也就是亲爱的母亲留给儿子的最后一点儿可怜的爱。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无知却有情的举动,唤起的则是大人们更深的痛苦。平日严肃的父亲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而抱着妻子失声痛哭。一家人就这样用哭声送走了母亲。
汪夫人的病逝,对于这个清贫的家庭,如同雪上加霜。郑之本的儿子小郑燮,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他没有给郑家带来好运,街坊邻里还有人偷偷议论说:“这麻丫头命硬,克母。”
三
连年的灾荒,使郑家这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变得越发凄凉冷落。依靠教书与禀银养家糊口的郑之本,不但学生越来越少,各家所送束脩,也是大不如前。祖上传下的微薄田产,由于荒歉,收入也就十分有限。几个雇佣的家人,工钱难以为继。好在郑家一向待人宽厚,主仆之间的关系也就不同寻常。
“各位如有办法,就再找个东家去做吧。”郑之本多次对大伙儿说。
可就是没人应声。人是有感情的,看来短期内没有工钱大伙儿也都不愿意离开郑家。许多年了,在这所大宅子里忙碌,大家是一个生活的集体。在这个集体中,感情变得比金钱更为重要。感情也使得和睦的主仆关系逐渐地发酵为一种难得的亲情。但人又是要吃饭的,要挣钱养家糊口的。无奈之下,主人就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允许大伙儿除了为郑家的家务操劳之外,还可在外面找点儿能贴补家用的事做。郑板桥的乳母费妈,就是这样。她的重情重义与勤劳能干,在此时体现得尤为突出。郑燮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氛围中出生成长,使得他从小就没有富贵子弟的优越与淫逸矫情,一生都对于劳苦者抱以深深的同情。
那个时代,江淮大户人家与佣人,相互间还不仅仅是雇佣关系,而是有人身依附意味的。比如费妈,原本就是郑燮的祖母蔡太夫人的侍女陪嫁来到郑家的。到郑燮出生那年,她已经在郑家操劳了三十多年。这时候的费妈,早已经不是那个细声细语说话、目光羞涩柔顺的使唤丫头,而是手脚粗大、说话高喉咙大嗓门的四十五六岁的女佣。她早已有了自己的丈夫、儿子,但她的心思却还主要操在郑家。郑家老小也都把她视为自家人,她也没把自己当作外人。她爽直口快,心地善良,乐于助人。遇到多大的难怅她都是乐呵呵一副憨厚的笑脸。三岁失去母亲的郑燮,从此就像费妈的亲儿子一样。白天她宽阔厚实的脊背就是孩子的大地,夜晚她温暖的怀抱使孩子几乎完全忘记了失去母亲的孤寂。
然而不幸的是,贫穷与饥馑仍在延续,情谊终究无法抵御生活的逼迫。结果,郑家能够做活的佣人还是越来越少。最后,仅剩费妈一人还坚持留下照顾可怜的郑燮。父亲郑之本的话语是越来越少。整天阴沉着一张愁苦的脸,除了在私塾里忙,就是捧着书本发呆。郑燮的老祖母年老体弱,经常默默孤坐或卧床不起。有时整个一所大院子,就剩了费妈与小郑燮的身影在晃动。在那静悄悄的院子里,费妈说起话来就像打开了高音喇叭。小孩子的心目中费妈就像是能够遮风挡雨和壮胆依靠的一棵大树、一座高山,费妈就是自己童年的天和地。自从母亲去世,费妈就搬到郑燮住的堂屋来睡了。于是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那亲切的笑容就像太阳一样,总是如期地照射在小孩子的脸上。那是一张质朴的、因营养不良而过早显出枯黄苍老的慈祥笑脸。“乖儿子,睡醒啰?”于是在那母亲般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小孩子不哭不闹,顺从地穿衣下地。接下来,她便围绕着他,开始了一天的悉心忙碌。她总是把他的小脸小手洗得干干净净,把衣帽为他缝制得整整齐齐。嘴里还不断地念叨:“我们郑家祖辈都是体面人家,我们郑先生的儿子,就得穿得齐整让人看着体面。”大户体面人家的保姆费妈,她是真心维护着主人家的体面,决不会把一个吊着鼻涕的少爷背到人前。当她背着衣帽整齐的小郑燮来到街面上,总感觉有许多的街坊邻里的眼光都在瞅着这孩子。当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手里拿着姜糖饽饽,她也不愿意让人家觉出郑先生的儿子穷酸。她放下背上的郑燮,故意大声地吩咐卖烤炉烧饼的阿贵:“给我家小主人来一张热饼!”眼睛却不由得左右瞅瞅。说话间就由衣兜摸出一枚铜板,响响地拍在阿贵油渍渍的案板上,随即接过热乎乎的芝麻烧饼,递给早已伸出一双小手的燮儿,“乖,不要乱跑,吃着烧饼赶快回家找奶奶玩,姨妈去场上买菜啦。”郑燮鼓着腮帮点点头,欣喜地迎着朝阳、蹦蹦跳跳沿了石铺的街道乖乖地回家去。
那时候,郑燮的爷爷、奶奶都还健在,他们视失去亲娘的孙子为掌上明珠。每日年迈多病的祖父都要教他识文断字、吟诵唐诗宋词。他老人家一手捧着《三字经》或《百家姓》,甚或《千家诗》,念起来就像唱歌一样好听。郑燮便跟着吟唱。爷爷还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字,要他辨认。看他认真的样子,爷爷兴致更高,便指着上房中堂名士石涛的一幅兰竹图,眉飞色舞地给他讲授丹青绘事。虽然他对于“脱胎于山川”“搜尽奇峰打草稿”这些个高深之理还是懵懂不清,但经爷爷指点,他看着那山水、兰竹、花果、人物倒是甚为眼亮。爷爷的诱导使得郑燮从小就对字画有了敏感的偏爱。年轻时读书刻苦又做过官见过世面的爷爷,还告诉他要刻苦读书将来考取功名的道理。有时还会演戏似的穿起威风的官服,在院子里迈着八字步走来走去,逗得郑燮嘿嘿直乐。爷爷却不笑,一本正经地说:“不读书,不光没得官做,还没得饭吃哟。”郑燮瞪大眼睛,想着爷爷的话,不懂得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只是觉得爷爷讲起话来胡子抖抖得甚是好玩,便努力攀上爷爷的膝盖,伸手去摸那银白的胡须。爷爷连声说:“要不得,要不得,君子动嘴不动手也!”郑燮便嘿嘿地笑。爷爷也忍不住哈哈地笑,屋子里顿时充满了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