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了,乖孙子,我们郑家可是书香门第。这位东汉经学大家郑玄,那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就是我们的先祖。这可得记住了。我们的祖宗是北海高密人,祖籍在今日山东。”
在兴化郑氏祠堂里,爷爷牵着郑燮,指着一位老夫子的画像说。祠堂的名称很奇怪,叫“书带草堂”。
“爷爷,什么是‘书带草’?”
“书带草,就是麦冬草,一种很结实的长草,汉代读书人用它来捆扎书简片子,当然也是我家先祖使用过的物件。”
这幅画像与这个细节郑燮牢牢地记在了心中,他以后曾经刻有“书带草”白文印章一枚,以纪念值得自豪的远祖人物郑玄。
奶奶的溺爱却是纯物质的。每天早晨,她老人家都会拄着拐杖,按时挣扎着立在街门口眼巴巴盼望孙子归来。那满头的苍发在沁凉的晨风中瑟缩,眼睛里很快就溢出混浊的泪水。而在她老人家的身边,总是会站着一个穿着补丁衣,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她很懂事地伸出手,扶着老奶奶。她就是邻居家的小女孩,名字叫王一姐。她比郑燮大五岁,就像是郑燮的亲姐姐。她同奶奶一道期盼着跟随费妈上街买烧饼吃的弟弟快快归来。
费妈说是去买菜,其实她是上别人家帮工挣钱了,不然别说她自己的儿子与丈夫要挨饿,就是来日一早郑燮要吃的烧饼也无钱再买了。可是费妈的良苦用心小孩子哪里晓得。他光是记得,刚刚出膛的贴炉烧饼嚼在嘴里香甜得不忍下咽。这时候小郑燮心中,就满是费妈的亲切笑容。他把吃剩的烧饼,小心捂在手中又贴近鼻子闻闻,暗暗咽着口水。想到费妈叮嘱自己的话,便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可当他沿着古老的河堤走着,看到堤旁有一群孩子绕着一座老屋追逐嬉闹,还有的蹲在瓦砾堆上寻觅着什么。金色的阳光,把堤柳与屋宇的影子拖到了河水中,晨风又赶忙把它们搅和成一片碎金。小郑燮瞅着不觉就放慢了脚步。他伸手摸摸老柳树的苍干,又拽拽低垂的柳丝,目光最终停在了水中自己的影儿上。一只小鸟突然从树梢惊起,他就感到脖领里凉飕飕的舒服。于是,他站在板桥上拽扯一根柳条故意地抖抖,便又有大滴的露珠洒落下来,他就缩着脖子痛快地打一个冷颤。这是每天都要重复的游戏。有时过往的乌篷船上穿着花衫子的小姊姊也会吸引他的目光,他就追着船儿往前走去。船上的小姊姊很友好地向他招手。他突然感到害羞起来,他想起了王一姐,赶忙驻足低下头去,从眼角目送着船儿远去。他于是往家赶,因为他的眼前满是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那是王一姐看着自己时的眼睛。小孩子的心中突然意识到,王一姐的眼睛就像钓鱼的钩儿,把自己的心钓住了。
费妈讲的,如果夜里落了雨,早晨就会起雾。奶奶可是没这么讲过。她只是说,雾是龙王爷爷吸烟吐出来的。郑燮还是相信费妈的话。因为她在他的心目中是无所不通晓的。只要费妈说有,那就是肯定有的。昨晚肯定是落了雨的,此刻他才被浓雾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远处的板桥下传来桨声和远远的几声叫卖。他就想象着,往日那个向自己挥手微笑的花衫子的姊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时远远地传来了奶奶的呼唤声。他急忙答应着,撒腿朝家里跑去。
就在他于河沿上耽搁这一阵,手脚麻利的费妈已经替别人家做好了早饭,又急急赶回来照顾郑燮和祖父祖母了。的确,费妈是小郑燮心中的太阳,听到她那高亢的嗓音,眼前的浓雾就会散去。太阳的温暖更多地体现为她每次由外面回来都会带好吃的东西。有时是一块姜糖,有时是一块夹青红丝的点心,有时是一把裹着芝麻的花生米,还有一种雪白的米糕饼夹着一段炸得焦黄的油条,叫作“黄鼠狼钻棉花胎”,郑燮一听就忍不住咯咯地笑。费妈就再重复一遍。他笑着吃着,就感觉手里捏着一团躲着黄鼠狼的棉花胎,感到好奇又紧张的欣喜。许多次,费妈自己的儿子俊和哥哥来了,她却仍然把好吃的统统递到郑燮手里。还说俊和哥哥十四五岁是大人了,不和弟弟争吃东西。于是郑燮的生活里就有了一个疼他护他的好哥哥。在郑燮眼里,俊和哥哥长得高出自己一头,读书很是用功,常常受父亲称赞。他的样子很像他的母亲,笑起来脸上也有两个小酒窝。有这样一个壮实的哥哥时常保镖一样立在身边,街面上的野小子就不敢欺负郑燮。他就这样在周围亲人们的呵护之下,长到了六七岁,开始懂得许多事情。他发现父亲瞅着自己的眼神较以前更加的威严起来。那是看待一个成年人的眼神,是先生看待学生的眼神,充满了不满和责备。
但他唯独没有注意到家庭的变故。甚至连爷爷的过世都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多深的印象。因为有费妈在,他心中的太阳每天照样升起。每天晚上还是像一只小鸟依偎在那温暖的怀中。有时犯起糊涂,还会在她背上用小拳头当鼓敲。那顽皮的样子,常常把她逗乐。往往是看到别的孩子被母亲拖着小手学步的情景,他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他的心中仍然存留着失去母亲的阴影。“一个孩子,从小失去母亲的伤口是无法愈合的呀。”费妈时常小声对邻居大婶说。
四
有一天,当郑燮在河沿古板桥上玩到肚子咕咕直叫,却还是没有听到费妈的呼唤声。他感到一阵心慌,撒腿就往回跑。当他回到家中,却看到费妈默默地蹲在灶间抹眼泪。这是以前从未见到过的。以后许多日子,她也不再大声说笑,也不再欢乐地讲述趣事。脸上的泪痕倒是时常不干。只是每天照例牵着郑燮外出买烧饼吃,照例做着一切的家务,手脚更不见停歇。还翻箱倒柜,把郑燮和祖母的旧衣物统统集中拿到河边去洗完浆晒之后,又仔细缝补熨平,再一件件精心叠齐包好。当她做着这些,总是低头无语,眼睛里会突然地聚满泪水。郑燮看着害怕起来,就依偎到她的怀中。她就放下手中的活计,搂着他啜泣不止。郑燮不明白费妈的心思,还有她为啥要把那么多的柴火买来整齐地码在灶间,把齐墙那一排溜的水缸全都装满了水。他只是懵懂地觉得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费妈的眼泪,就像夜里落下的大雨,小孩子的心中,一整天都会聚满疑虑的浓雾。他想着这些,夜间常常被梦魇惊醒。有一天,他梦见早晨醒来一睁眼不见了费妈,顿时哭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费妈正俯身望着自己,但是脸上却失去了笑容,而是拖着两行热泪。
小郑燮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天早晨,费妈照例牵着他的手到阿贵的摊子上买了烧饼,此后就再也没有露面。郑燮急忙赶回家,灶间没有人,奶奶的床边也没有,他最后走进后院她的住屋,里面也是空的。
“费妈,我要费妈!”
郑燮在院子里哭着喊着,又追到大街上去寻找。但是到处都没有她的身影,连俊和哥哥也随之消失了。今后该怎么办呢?他独自站在河沿的板桥上,哭得更加伤心,连肚子饿了都没有感觉,王一姐一直陪着他伤心落泪,他却浑然不知。直到父亲找来,牵着他的手回家,他才收住哭声,但仍然啜泣不止。
“我要费妈!”
他几乎是央告着对父亲说。
父亲告诉儿子:“费妈外出做活了。”
“为啥不在我们家里做?”
“我们付不起人家工钱,她还要给你买烧饼吃。”
“费妈真狠心,也不告辞就走了。”
“她是不忍心看见你和奶奶难过才不辞而别的。”
小郑燮听得又忍不住哭出声来。这个没娘的孩子,他所依靠遮风避雨的大树被一阵风刮跑了,他所依靠得势壮胆的高山突然地倒下了,这就像天崩地裂一样的可怕,在郑燮幼小的心灵中,费妈的突然消失所造成的创伤比失去亲生的母亲还要深重。此后许多夜晚,他都在睡梦中梦见费妈。
那些孤独的日子,多亏了王一姐的陪伴。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使他依然存留着生活的热望。
五
费妈已离去许多日子,郑燮都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早晨,他百无聊赖地呆站在上河沿板桥上。眼前的风景对他再也没有了吸引力。归来,还是习惯地掀开灶上的锅盖找东西吃。锅里虽然还像往日一样,热乎乎地摆着香喷喷的饭菜,但却没有了费妈亲切的笑脸与身上熟悉的气息。这丰盛的早餐是继母郝姨妈的心意。调制精细的千页豆丝与他最喜欢吃的青菜盐粥,甚至糖糕肉圆似乎都变得索然无味。这个执拗的半大小子,他怎么也不能接受一个陌生女人的关爱。他甚至错误地把费妈的突然出走与她的到来联系起来埋怨。每每想到这里,他就再也不觉得肚子饿了。他把掀开的锅盖重新合上,眼泪顿时又聚满了眼眶。每当这时,郝姨妈总会把锅里的饭菜款款端出,悄然递到他的手中。
郑燮的父亲郑之本,这个耿介沉默的读书人。除了读书和教书,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重要事情。他对于儿子的教育,常常也就局限于督促他熟读启蒙之书与唐诗宋词。要他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把《千字文》用毛笔小楷写得工工整整。他经常唠叨着教导孩子们:“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但生活好像故意和他开玩笑,那书中的所谓“黄金”,就是迟迟不见出来光顾。而倒是应了后半句老话,他才在郑燮的母亲去世几年之后,得到了“颜如玉”的续弦者郝夫人,也就是孩子好久都不能接受的这位好心肠的可怜继母。父亲不留意孩子的心事,也不关注续弦的难处。同那个时代许多未曾获取功名的读书人一样,他善良而迂腐,敏感而脆弱,永远只是活在之乎者也的世界里,活在自己虚幻的情景中。
灾荒过后几年,江南水乡又恢复了富庶与繁华。兴化老城重新热闹起来。东西水关进出的货船又开始络绎不绝。郑家的日子也像东门外重新热闹起来的街市一样有了明显起色。田土的收入增加,朝廷颁诏扩大乡、会考试的录取名额,私塾里的孩子便多了起来,郑之本的脸上多云见晴,甚至有了笑意,话也多了起来。他见了儿子郑燮,总是和蔼地说:“该读书了,我的傻儿子,不要整天在河沿上同那些野小子疯啦,得用功考取功名呀。”他并没有注意到,本来瘦小的儿子长了个子,显得更加瘦小。
听到教导,郑燮怯怯地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父亲,只是不说话。自从爷爷去世,他感到自己长大了许多,爷爷生前讲过的许多话,许多当时不懂的人物和故事,即开始变得明朗清晰。继母郝夫人正是爷爷去世后不久,也就是他五岁时过门的,但是在郑燮的心中却一直不能接受这个来取代生母的陌生女人。更何况她还替代了费妈,成为祖母和自己生活的依靠。这对于未成年的他,是心灵的考验与折磨。他起初并没有意识到,一个自己并不愿意接受的女人,开始从一切的方面取代他所无法接受的失去了的亲人的位置。而另一方,却是要待前房所生如同己出。对于双方而言,这种感情空间的切入与置换该是多么的艰难而痛苦呀。当然,这种书本里不可能写着的实际生活中的波澜,嗜书如命的郑之本是肯定不易知晓。郑家每日貌似平静的生活,就这样暗流涌动,充满了戏剧般的冲突。
费妈的突然离去,不仅使一个孩子生活上失去了依靠,在心理上,也经历着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就像在暗夜中行路,原本是依偎在费妈宽阔的背上,那么无论周围是多么的漆黑、道路是多么的崎岖,他都没有觉出艰难恐怖。可走着走着,突然就变成了他一个人……王一姐那天真美丽的眼睛似乎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光明。
“孩子,不要难过啦,费妈走了还有郝姨妈照顾你嘛。”
暗夜中孤行的孩子,起初听到这和蔼的话语,并没有为之感动。他的心中还满是费妈那太阳般的笑容,他的恋母感情的空间,还是被费妈占得满满当当,还没有容得下别人的空间。
这是考验一个继母的时刻。聪明的郝姨妈没有因此懊丧。她心中明白,这种迟到的母爱,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对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一知半解的男孩子而言,就像误了农时而迟播的种子。也许只能留归他在日后的漫长岁月中萌发、回味。但就是这样,贤良的继母郝夫人也是心甘情愿。
“燮儿,有什么心事告诉郝姨妈?”
她不曾奢望孩子唤自己母亲。其实她还从未听到这个执拗的孩子叫过自己一声“郝姨妈”。
郑燮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照例低头瞅着自己的手指,他的小拇指上有道伤痕,那是捉螃蟹时不小心被钳的。他又记起了费妈在河边为自己捉螃蟹的情景来。她赤足站在水中,抓到一只大螃蟹,就一挥手甩到岸上。郑燮欢呼着勇敢地追上去,用小手把它按在沙地上,螃蟹在他手下挣扎,他的心就兴奋地突突狂跳。费妈是天足,不像郝姨妈的一双小脚,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燮儿,快吃了这碗米粉,一大早出去,也不知道肚饥。”
郝姨妈说着话,就把热乎乎的饭碗递到他面前。郑燮想着捉螃蟹正在兴头,才不愿意有人打搅,就下意识一挥手,瓷碗被撞落地上打碎了。
郑燮抬头看一眼郝姨妈,她竟然没有发火,却说:“没事,只要我们燮儿没被烫着就好,姨妈给你再下一碗。”
郑燮恼羞成怒,竟在地上滚动大哭。郝姨妈耐心哄他起来,为他拭泪。
八九岁的男孩子,正是调皮捣蛋惹得猪狗都嫌的年龄,但在旁人眼中,郑燮并不淘气,倒像个丫头一样文气十足。因为小时候出水痘脸上隐约落下几颗白斑,邻人就都唤他‘麻丫头”。麻丫头整天埋头读书习字,闷头闷脑地发呆。和王一姐一起玩耍的时候,他更是显得温顺随和。但他内心的叛逆,却是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