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日子艰难,虽还不至于饿肚,但缺柴少米,也是经常会有的。在面临饥饿威胁的时候,首当其冲的还是郝姨妈挡着。她总是千方百计省吃俭用,调剂着让丈夫、婆婆和郑燮吃饱穿暖。她自己代替女佣,整天迈着一双三寸金莲,忙前忙后。夜里还就着油灯为全家缝补衣衫。丈夫的冷漠、老婆婆的埋怨唠叨,再加上郑燮的叛逆,续弦与继母这双重角色可真是难为了这个身体本来就不强壮的柔弱女子。她终日默默地忍受,周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难怅,甚至没有谁留意到她的存在。
六
郑家既不是地主豪富,也不是官僚世家,而是兴化城里有名的世代勤勉的耕读人家。这个好名声显然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不顾实际的经济状况,愿意嫁到郑家的根源所在。“耕读持家”,这是封建时代一个家庭门风高尚的标志,是深受人们景仰的一块金字招牌。到了郑之本的手上,当然地继承着这个传统。他虽然近乎是一个书呆子型的读书人,但对于儿子的栽培,还是十分的上心。在郑燮刚刚懂事时,就从爷爷那里得到了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启蒙教育。到郑燮七岁那年正式随父亲到书房读书时,他早已比别的孩子要多背许多的唐诗宋词,能够把毛笔字写得像模像样。他还能模仿许多的民间小唱,显示出惊人的记忆与对诗词音韵及丹青画事的特别敏感。
以社会职业划分人的等级,是当时一种不言而喻的时尚。排列顺序则为“士农工商”。学而优则仕。比方各种职业是一个宝塔,那么当官入仕,就是塔的最高一层,是许多人做梦都想攀登的高处。显然,做工或种田人家的子弟,读书的目的是为了要“做官”,改换门庭。而书香世家的子弟读书,当然更是唯一的荣宗耀祖的途径。
郑家本身是书香门第,就连郑燮的外祖父家,也是书香世家。郑燮生母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外祖父汪翊文,就是一位学富五车的人物。他不仅精通诗词音律、擅长琴棋书画,而且懂得《易经》风水,对于四书五经更是深研博记,出口成篇。郑燮的生母汪夫人,是外祖父的独生女儿,自然从小耳熏目染,受到了良好的书卷熏陶。这种文化的渗透是直入基因的。因此,郑燮一开始读书,就呈现出与众不同的艺文才情。连他自己在成年之后,也推测认为自己的艺术禀赋主要应是得自外祖父家。而读书则由父亲亲自教授,“偏吃另喝”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课堂上,表情威严的郑之本,衣帽整束,总是一手端着书本,一手习惯地捏着一把戒尺。这是他的标准师道形象。别的先生的戒尺,不是吊在醒目的墙上示威,就是置于讲桌右侧恐吓。郑先生则是永远捏在手中。但他手里的戒尺,却是很少落在学生的手心。那只是一种威慑,是用来吓唬顽皮小子的。机灵的郑燮早看出了父亲的色厉内荏。同窗的孩子个个望而生畏,他心里倒是暗暗好笑。他甚至好奇地想象着瘦小的父亲手无缚鸡之力,他那戒尺落到手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于是他就在课堂上故意挑战父亲的权威。一次习字课上,当别的学生都埋头习字,而郑燮把笔杆咬在嘴里东张西望,还冲着近旁的孩子做着鬼脸。父亲一抬眼,就看见了儿子的恶作剧。但他起初装作没有看见,仍然在讲台上戴着那副祖传的石头镜子摇头晃脑地默读典籍。郑燮见父亲对自己的调皮浑然不觉,更是胆大妄为起来,干脆用毛笔在自己脸上画了一副眼镜,装作父亲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高声诵书。果然,一下就把课堂搞砸了。同学们由哧哧偷笑到哄堂大笑,等到郑之本弄清原委,顾万峰和王竹楼几个顽皮小子干脆也都纷纷效仿起来。肃静的课堂成了一窝乱蜂。看重师道尊严的郑之本一下气炸了!他把戒尺在课桌上敲得啪啪山响,但仍然没有把那几个顽皮小子镇住。原因是他的儿子郑燮干脆跳上书桌冲着先生直做鬼脸。孩子们的哄笑声几乎要把房梁掀起来了!
“下来,岂有此理!”
郑之本一声怒吼,倒是把天花板上的陈年浮尘震得哗哗直坠。其他的顽皮小子吓得各归其位,唯独郑燮还待在书桌上不动。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那张滑稽可笑的脸上,他却摇头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更像是喝醉了酒,眼睛直愣愣地瞅着父亲手中的戒尺。
“下来,跪下,把手伸出来!”
郑燮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父亲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从书桌上提溜下来了。他居然顺从地跪地伸出了左手。因为他常听父亲讲,自己小时候因为书没背好,被先生,也就是郑燮的爷爷用戒尺打得筷子都不能操、连毛笔杆儿都捏不住。因此他狡黠地伸出了左手。
父亲气得满脸通红,嘴都有些歪斜,二话没说,就抡起戒尺照他的小手心里拍下来。郑燮咬牙挺着,只觉手心就像被烙铁烫着一样,火辣辣地疼。他咬牙坚持了三下,就下意识地把手躲了回来。父亲正在气头上,哪里还管儿子疼不疼,把手拽回来又是连打五下。说是至少要打八大板。眼见先生动了真的,顾万峰和王竹楼那几个顽皮小伙伴早吓得脖子缩在衣领中了,课堂上只有郑燮的哭叫声。
“你们,还有你们,顾万峰、王竹楼,看你们谁还敢捣蛋?”
郑之本真正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人。看到儿子哭得满脸是泪,他的心就软下来。这是一个没娘的孩子呀。他开始后悔起来,他开始悔恨自己的无能来了。但是脸上还是强装着一副威严的样子。他当时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次父子冲突的严重性,远不是儿子受到了皮肉之苦,手肿得几天端不住饭碗,也不是由此而引起的老母亲的哭闹与郝夫人的心疼埋怨,而是父子间长时间的冷战生分和暴力所激发的他那少不更事的更加的顽劣与叛逆。
人都说从小看大,三岁瞧老。父亲也看出来了,儿子显然不是一个“少怀大志”之才。当然,为人本分的郑之本也并不希望儿子将来能够成龙附凤,但是他也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理想,就是希望儿子通过熟读经史,稔熟艺文,考取科举功名。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他也不愿意直讲。读书人的内心是极其脆弱而又最讲究面子的,他恐怕讲出来,别人会想,你自己为何读了大半辈子书也没有考取什么功名?这是他最要命的心结,而解开这个心结的人,看来就只能依靠儿子郑燮了。可儿子的表现实在令他失望。开戒后的戒尺,屡屡落在儿子的手上。可那反响却再也没有第一次那么强烈。儿子是从来不哭,只是咬牙硬撑。这使得那些顽童也更加放肆起来。郑之本感到了无奈,也深悔当初没有“易师而教”。无奈之下,唯一可以给他带来安慰的就是罚他背诵古文。
“郑燮,你们昨日放学不回家上哪疯去来?”儿子不知啥时成了那几个顽皮小子的头儿。
“到河滩里抓螃蟹去来。”
“怎么弄得满身泥污,鼻青脸肿?”
郑燮不再说话。昨天回家,本来父亲就要发作,只是有奶奶和郝姨妈死活地护着,他早知道惩罚会等到学校里了。
啪啪啪,父亲的戒尺又在课桌上响了起来。郑燮下意识地攥攥双手,心中盘算着今天该“值勤”的是左手还是右手。这一次惩罚的自然也少不了顾万峰和王竹楼。
“罚你背诵范文正公《岳阳楼记》两遍!”
郑燮心中一愣,难道父亲要改变惩罚的方法?他狐疑地抬眼看看父亲,发现那平日除了威严再毫无表情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痛惜的神色。这种奇怪而陌生的表情,像一根无形的钢针,刺在了儿子的心上,几乎要接通父子的亲情神经。可惜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如同电光一闪,孤独蒙童的扭曲顽劣,转眼又淹没了理智。
就这样,郑燮机械地背诵着课文。滚瓜烂熟,却又快得叫你无法听清。可郑之本却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
郑之本,开始试着妥协,试着不再使用武力。个中另有的缘由,郑燮当然不得而知,这也是郝夫人用心吹拂枕边风的结果。在继母的眼里,郑燮一直就是个聪慧而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只是个性有点儿执拗,她就时常劝说丈夫要因材施教,循循善诱。
七
郑燮儿时最好的伙伴除了同学中的几个生性好动的顽童,例如顾万峰与王竹楼,就是可爱的邻居家的女孩儿王一姐。此外还有一位,即叔父郑之标,他管他叫阿叔。阿叔贪玩,近三十岁尚未婚娶,堪称是郑燮的忘年之交。
其实一般成人对于孩子的了解,往往是片面的,甚或是想当然的。只有当你真正放下成人架子,成为他们真正的知心伙伴,才可能准确地了解他们的内心。在童年的郑燮看来,叔父这个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一个终生他都没有忘记的知心伙伴。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似乎不记得叔父的名号。他只是亲昵地唤他“阿叔”,正像他也唤他“阿燮”一样。他是父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但却长得五大三粗,更像是家中的雇工一样衣着散乱,不修边幅。他似乎对于读书兴趣不大,仿佛是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胡碴上总是粘着饭渣米粒什么的,脸也从来不认真盥洗。可他却是特别地喜欢和善于逗小孩子玩乐。郑燮从小一见阿叔,还没等他做鬼脸儿就会呵呵大笑起来。可阿叔却是从来不笑,显出一个真正的伙伴的认真神情,给他讲述许多有趣儿的事情。他的手是特别的灵巧,一片榕树叶子,转眼就是一个可以吹响的哨子,而几根马兰草,经他那么一鼓捣,就成了一只要飞的蚂蚱。他还会双手写字,用手指蘸墨画的虫草花卉也是别有韵味。可他自己却从不正经作画,只是在看到郑燮按照父亲的要求枯燥乏味地正襟危坐习字的时候,他才偷偷溜进书房“捣乱”一气。奶奶时常举着阿叔的“画作”,不无炫耀地说:“可惜了吾儿的才华,如果画了拿去卖,肯定都抢。”阿叔不以为然,从奶奶手中夺过那画纸,团了扔入炉火之中。奶奶一脸茫然。他的生性古怪由此可见一斑。可是不知为什么,当他与郑燮在一起,他那种认真的神情一下子就使他们相互之间心灵连通,忘记了年龄和辈分。于是他们就成了很好的玩伴,成了可以互诉衷肠,相互信任、理解,甚至做了错事互相包庇的知心朋友。然而父亲同阿叔的关系,却犹若仇敌之间的冷战。有时两人冲突起来,永远也只是那两句话:“侬总也该干点儿正经事由!不能坐吃山空呀。”“我也没吃侬没穿侬呀,挨得你管。”接下来又是沉默、继续无休止地相互蔑视与冷战。
也许在父亲的眼里,郑燮也同阿叔一样,是郑家的一个叛逆小子。因此当郑燮淘气的时候,父亲就会把阿叔拉出来做反面的教材。“你这样下去,将来也就是你阿叔的坯子!”郑之本如此说时,脸上即显出深深的痛苦忧虑。接下来就会讲那重复过不知多少次的“悲惨往事”。据说阿叔从小就不用心读书,尽管也是智商很高,几乎可以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但就是不愿意用功,经常逃课。父亲还说,“你爷爷当初骂他‘种田嫌苦,经商怕累,一天到晚只知道吃了睡!’”阿叔的确是能吃能睡。他吃起烧饼,至少五张,还外带两碗米粉。吃得全家人都用眼睛偷着瞅他,只有郑燮和奶奶笑他长个橡皮肚子。因为他有时候又可以三天只吃两顿饭。有时喝多了酒,挺着个蝈蝈肚子在他那脏兮兮乱糟糟的床上一躺就是一两天,而且鼾声如雷。郑燮揪他的耳朵都没有反应,奶奶用拐杖都捅不醒他。他的日子就这样自由自在地过着,直到年过而立,还是一事无成。可他却是特别地喜欢小孩子。把郑燮视为亲儿子一样,宠他,疼他。
这天傍晚,郑燮又走进阿叔的房间,阿叔刚刚睡醒,正揉着眼睛向他招手表示欢迎。那是正房背后的一间平房,又黑又小。原先是看门的佣人居住,后来佣人走了,阿叔就自己做主搬了进去,大约是因为离大门不远,又有一条便道通着后门水道,出入很是自由方便,因此阿叔愿意独自住在这里。此处也就成了郑燮经常出入的地方,成了他的避难所与安乐窝。每逢在外面与人打架受了委屈,或惹出了什么是非受到父亲责怪,叔父的小屋就成了躲风避难的场所,因为父亲从来不迈进这里一步。而更多的时候是读书习字厌倦了,阿叔仿佛知道他的心事,会巧妙地替他找出脱身的借口,把他带到这僻静之地,玩上一阵。可这一天,他却不是来玩的,而是来诉苦的。由于在课堂上偷玩斗蟋蟀,父亲罚他背书,他硬是不肯,原因是父亲放走了他心爱的铁头蟋蟀王。结果,又挨了戒尺,手心火辣辣地正疼。郑燮委屈地连郝姨妈烧的饭也不吃,就来找阿叔诉苦。“什么风把阿燮吹来了?”阿叔真是高兴。可侄子一见阿叔就扑进他的怀里委屈地哭起来。阿叔问清了原由,嘴里一边诅咒着哥哥郑之本无情,一边抚摸着阿燮的头许愿要为他再捉两只上好的蟋蟀。郑燮一下子就不哭了,感到了真正父亲般的温暖。
在郑燮的记忆中,阿叔的肩膀是宽阔有力的,那也是他儿时的福地。不仅可以骑在上面观风景做游戏、看花灯摸鸟蛋,还可以攀附在上面,躲开父亲的视线和成人们的监督,躲进一个属于儿童自己的自由世界里去。那里没有监视、没有惩罚,更不必喝下那些苦巴巴令人想起都要反胃的汤药。他总觉得,那药是郝姨妈对自己的一种变相惩罚,可为什么奶奶也要劝他喝呢?只有阿叔认为,小孩子不要整天喝什么药,说他自己从小就没有喝任何中药,也长得壮实如牛。说着还故意伸出粗壮的臂膀,显出结实的肌肉。郑燮玉树临风地待在那肩头上面,就觉得更加安全靠实了。